这一年的秋试贡举,在迎佛骨喧嚣尘上的闹声中总算开场了!
整个长安京都还在狂热的沸腾着……。此等国家大事,显得是那样的轻渺溪泊,无足轻重!
街谈巷议,人们仍然是佛长佛短!绝无人提及科举半句,一切都在鸦鸦息息地进行……。
黄巢走进考场,意想不到这里竟是那样的静!
举子们在无声无息的整理着笔砚……。
偶尔有人几声咳嗽,也自觉得太不该发出!急忙忙掩口而止……。
黄巢找到自己的位置,杂役们已开始颁发考卷了!考场太静了,死一样的沉寂,差人也不像往常那样喳喳呼呼,大喝小斥地制止喧闹,安定秩序。默默地,就象殡仪馆的执事们,给每个吊唁者分发着一条条孝布……。
黄巢展开考卷,拆看命题,不由得直勾起眼睛,怔呆在那里!这题目竟是《颂佛》……?
《颂佛》,《颂佛》,《颂佛》……。
两个楷书黑字越来越大,在他的眼前渐渐化成无数活生生的情景画面镜头……。
……辛苦劳累一生的母亲在拜佛!从年轻时代一直拜到白发苍苍,牙齿脱落,满脸深皱,佛可曾给予他多少温暖?多少幸福?是的!善良慈爱的母亲,却把父兄一次次的遇险脱难,都记在了佛的功德簿上!他认为这都是佛的搭救,佛的普度……。然而,无所不在的佛,无能不有的佛,大慈大悲的佛!你们为什么不去搭救一样念经崇拜你们的瞎眼二婶,跛脚四爷等等善良的乡亲哪……?
……幼小的智真和尚在拜佛!他自小拜到了长大成人,他的血海深仇,刻骨大恨被佛的至理化解了,人应该怨家易解不易结!可是,善良淳朴的智真,却反过来险些丧命恶僧之手!佛啊。您高唱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报应论,为什么不去惩处恶人?善报善人呢……?
……懿宗皇帝在拜金蛤蟆!在拜佛之趾骨!在拜无数寺院之佛……!而他的身后却是——
无数的断臂残肢,无数的血……!无数的黄水浮尸……!无数的饥民流离,冻死白骨……!
……狂风在呼啸,黄沙蔽空,昏天黑地!佛却在华屋安坐!佛却在殿堂屹立!
……浪卷轰雷,大水漫天,生灵涂炭!佛却仍在闭着双眼!佛仍在咧嘴嘻笑!
……
他不愿再睁眼看去,紧紧的闭上了双目!但是,黄巢却不由自主的在想,思潮如海——
……他就是佛,他是佛顶神鹰灵鹫转世!素有凌云壮志,一心报君报国!他要拯救天下百姓,普度众生,再现大唐盛世!然而为什么崇佛的皇帝不敬神鹰拜灵蛙?鹰生于草原便不为鹰了么?佛生于盐贩之家便不为佛了么?……
……魏保衡也是佛!是个不学无术,专会恶作剧的佛灵子!他生于官宦之家便为佛!他善于危言耸听,编排虚伪,便为灵子?……
黄巢似乎明白了!他愤怒的抓起笔来,挥毫洒洒写去——
……释氏以宏阔胜大之言,以为佛灭度后。诸天神王,供奉庄严,皆人世所稀有。人皆奉其法而尊事之,至以神魂颠倒,智昏心迷也……。
帝王崇之,则政事荒芜,军务不整,水利不治,农桑不理,边民不抚!导以四海反乱,百姓饥馁,灾荒蔓延……。惶怪之际,唯诵牟释,高香明燭,乞佛消解……?如此千头万绪,祸根丛生,佛若真的存在全力施为,亦必心力交粹,血竭气尽而不及也!何况佛在虚无缥缈之间,立于泥金所塑之偶像乎?
百姓崇之,事事求佛,日日求佛,人人求佛!竭尽一炊之米,蔽身之衣,典当换来香火之银,现于佛前,佛又何曾加倍恩赐?拯万民冻馁亡命之苦乎?若此佛嫌贫爱富,嫌婢尊贵乎?……
是此《神页论》云,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国之害矣,民之害矣……。
佛自何来?佛自何在?
僧言:佛在心中!质言之,疑生神,惑生鬼,迷生佛!佛乃心中之疑,心中之惑,心中之迷也!
将千年朽骨数节,金铜蛙虫;画者随意画来人物,工匠泥巴堆砌偶像,曰佛!曰鬼!曰神!倾天下之财以奉之,国泰民生,焉能有望……?”
黄巢笔下,墨渍飞溅!字字如血!事实如铁!
……唐懿宗迎佛骨豪奢之甚,千古未有!
……万民奉佛,受害之深,当朝为最!
……佛寺僧侣,囊金储银,经济暴富,超越世族皇室!
……寺院之多,僧侣之众,举世无双!
最后,他奋笔写到——
“劝君莫为佛是毁国害民,乞谏陛下回心转意,为天下黎元着想,为国兴衰忧心猛醒……!”
他字字力透纸背,仿佛要它变成巨大的呐喊!
他笔绝墨浓,仿佛要句句化为震天的怒吼!
他站起身来,身材伟岸,面朝苍天,手捧文章,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此文化为惊雷电闪,在天地间冲击回荡!扫尽阴霾瘴气……。然而,他却还不知道,此刻的考场之外,迎佛骨的盛大庆典正如狂风作涛,妖魔助澜般地推向高潮峰颠——
懿宗皇帝听了驸马魏保衡的话,说是公主旧病复发,久治不癒!若要迎佛骨入大内供奉旬日,定能令公主康复痊癒!这同昌公主本是郭淑妃和皇上心爱之女,自幼常犯脑痛如裂之症!焉能不趁此而为之?
正是开科考这天,懿宗当即乘龙车凤辇,携三宫六院嫔妃姬妾!文武百官随行,浩浩荡荡,声乐沸天!来到了安国崇化寺,要亲迎佛骨入宫!
早有圣旨传谕京都,百里长街,香火奢侈更盛!崇化寺长老高僧荣幸倍至,早已列于山门之外恭迎……。
懿宗在寺门外早早下车当步,身后是嫔妃数千,百官跟随!至大雄宝殿,不敢有歇待茶,便虔诚地去朝拜佛骨,献上香火钱金银万千!口中诵佛不止,直说又要挪动金佛玉趾,移驾宫中,望吾佛恕罪等等……。
十位大德高僧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唸动金刚护驾真经,捧佛骨安放在皇帝龙车凤辇之中!又随行送佛骨入宫……。
懿宗和百官徒步走在前面,步步导引佛驾!
嫔妃随车辇也是以步当车,一路歪歪斜斜!
沿途百姓伏地山呼:“阿弥陀佛,吾皇万岁!”谁敢正眼观瞧龙颜凤荣?
几十里路程走不到一半,嫔妃们已是一个个扶架在宫女太监肩上,狼狈不堪了!而懿宗皇帝却不知是何种力量支撑,一直不见疲惫之态?信仰,真是个不可揣测之物……!
宫门道逍,懿宗率先,一门一回扣,一槛一磕头!谁敢不照此膜拜恭接?嫔妃百官都昏了头,跪肿了膝,磕破了额!只至含元殿前,诸礼皆毕,人方如释如赦……。
含元殿的正中,支一顶巨大的金花帐,设一张温清玉床!床上是龙麟席,凤毛入褥!四只硕大的红烛,如火如炬,红光满室!
皇帝和百官跪下,众僧将佛骨轻抬轻放在金花帐内,又轻轻放下帐帘,似乎怕惊动半分酣睡的神圣……。
随后,懿宗亲焚玉髓之香,荐琼膏之乳……。
十僧见此,齐诵“阿弥陀佛”……。
僧尼唱经声起,法器木鱼叮咚!主香缭绕,异香扑鼻!红烛闪烁,如佛祖降临!
懿宗皇帝、魏保衡和百官嫔妃依依虔诚又拜……。
暂不说宫中如何?且说这掖庭宫外,紧邻皇城,便是修德教学馆!这儿是个文教之区,学堂群体!有初级私塾,中等国办学堂等等!孩儿少年皆聚在此处,读书识字,接受文化教育……。
初级学馆里,教书先生正在上课,大声念着:“赵、钱、孙、李!”
六、七岁的顽童瞪着稚气可爱的眼睛,瞧着黑板上的字,也随着兴致勃勃地念:“赵、钱、孙、李!”
“周吴,郑王——”
“周吴,郑、王!”
突然,“咣当”一声,教室之门被人撞开,闯进了数名禁军,先生和孩子们都吓了一跳!
那禁军们恶声大声地嚷道:“喂喂!别教了,别教了!”
教书先生迎上前去问道:“敢问军爷何事指教?”
“皇上有旨!要长安城内所有的学堂停课请教,上街舞蹈。庆佛骨入宫!”
“哎——,你这里一共是四十个娃儿?”
“哦哦!是么!不知如何舞蹈呀?”
“要乘坐锦绣小车,四个童儿一辆,童儿要腰系玉带,白帛裹足,涂成金面!个个要象小金面佛的模样就行了!记住,越阔气越好哇!这舞蹈嘛……,你是教书先生,自己编排吧!咹——,四十个娃儿一个也不准少哟”!
禁军们蛮蛮横横说完就要走,教书先生伸手拦住,为难的说道:“我我……军爷!这舞蹈所耗之资——?学堂可出不起呀?”
禁军眼睛一瞪说道:“怎么?还要皇上拿呀?学堂拿不起,上学童儿各家各户备嘛!……要快准备啊!天一落黑,万名童儿都要上街嬉耍!谁误了事儿,按抗旨反佛论罪……!”
“噢——,噢——!上街耍戏去喽!”
“噢——,上街做金面佛去喽——!”
孩子们不等禁军们离去,便欢呼雀跃起来!教书先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制住孩子们的喧闹,对他们说道:“你们都回家去吧……,每人向家中要上五尺白绫,束腰裹足!回来后,先生给你们用金粉涂面,编排舞蹈……。”
“噢——。回家喽……!”孩子们一哄而去。
剩下两个孩儿未去,坐在那儿挤眼睛抹泪儿……。
“孩子,哭什么啦?干吗不回家呀?”
“先生……,俺家里穷,扯不起白绫的!怎么办呢?”两个孩儿抽抽噎噎的哭!
“唉——!”教书先生抚摸着孩子的脑袋瓜儿,也挤出几滴泪来,这是两个学习最好的娃儿!他安慰道:“莫哭,莫哭!先生还有一件白色长衫,就撕了给你们吧!”
“先生!撕了长衫您穿什么呀?我们不去舞蹈,行么?”孩子们天真的问。
教书先生又摇摇头,取出长衫,撕开,无言地给两个孩子束裹,有言道:“不去舞蹈?不行啊!皇上要治咱们抗旨反佛之罪啊……。”
说着,他摸出仅有的铜板,又叹了口气道:“你们在这儿等着,先生还要去买金粉,雇用车儿……!”
……
夜色降临。
长安大街更是热闹非凡!金树银更盛,烟火哧哧腾空,烛火沸地……。
万名小儿上街庆佛来啦,三千辆锦绣小车,载着满面金光的童儿,玉带挥舞,白足舞蹈,笙乐相随!孩子们有节奏的呼喊着——
“天下太平,阿弥陀佛!”
“国家昌盛,阿弥陀佛!”
“皇上万岁,阿弥陀佛!”
“五谷丰登,阿弥陀佛!”
“四海夷服,阿弥陀佛!”
……
懿宗皇帝,嫔妃百官,在安福城楼欢笑……,直至半夜未休!
樵鼓已敲三更!懿宗回含元殿守佛,十位大德高僧和内寺尼陪同念经……。
这时,天空骤然间浓云密布,苍穹低垂,强劲呼啸的冷风刮的秃枝尖叶,铁马嘶鸣!
“轰隆隆!”深秋之季,竟滚滚起巨大的雷声?
含元殿里,烛火闪跃跳动,宫灯飘摇,金花帐窸窸抖动,玉髓香嗤嗤炽燃!如鬼魅进入宫中,令人不寒而慄……!
僧尼加剧地敲打着法器,木鱼,声音巨响,似乎要压倒这天公之怒吼!
懿宗皇帝有些惊恐不安了,窸窣颤抖问道:“秋日雷动,实属罕见!莫非有了妖孽作祟?”
九位高僧强作镇静,齐齐答道:“阿弥陀佛——!吾佛法力无边,佛祖在此,妖孽不能得逞!”
昪律禅师阖着双眼。心平气和地说道:“阿弥陀佛!吾皇静心,灵台明净!秋日雷动,本不应有;此乃佛行太空,足下所生风雷之音!是皇上感动西天佛祖所致,皇上洪福哇!善哉,善哉……。”
懿宗闻此,心中即安且喜,连忙朝佛骨拜去,口中说道:“哦?原来如此,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望佛祖降临含元殿,赐寿赐福,佛光普照,大唐江山千古永固……。”
懿宗祷毕,僧尼齐诵“阿弥陀佛……!”唱经声浪乍起,殿内嗡嗡回响,竟然压倒劲风的呼啸,雷声也悄然遁去,大雨滂沱而降……。
这时,太监总管匆匆奔入殿来,先朝佛骨礼拜,又诵阿弥陀佛!然后向皇上禀道:“皇上,方才雷声隆隆滚动,大雨倾盆之后,后面的灵物金蛤蟆转眼就不见啦!”
懿宗闻之又惊恐色变:“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太监总管迷惑不解的样子。
懿宗又转首惊慌问道:“众位高僧,众位活佛,朕的佛界灵物金蛤蟆不翼而飞?不翼而飞!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其他九位老僧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好!
昪律禅师唇动声低,唸唸有词之后,高诵一声:“阿弥陀佛——!灵蛙已奉吾佛法旨,回归西天去了……!”
懿宗急问:“这……,佛不佑我了么?”
众僧和昪律纷纷说道:“阿弥陀佛!有佛祖舍俐在此,陛下勿忧!”
“是啊,佛骨在此,大唐江山永固!”
“吾皇福寿万年,善哉,善哉!”
懿宗恐惧顿消,又高兴起来,说道:“对对对!朕有佛脚得抱,何惧之有?何忧之有?哈哈……。”
……
昪律禅师和九位大德高僧一起,陪同懿宗皇帝在宫中为佛骨做了十天道场圆满,其他人各回其寺去了。他一早便来到王宗实的将军府邸……。
王宗实迎到门外,抱拳揖礼道:“啊呀呀……!宗实早知大师来京,只因佛事繁忙,不敢相扰!正待派人前去相请,想不到大师先来造访,失礼,失礼呀!”
昪律禅师颔首代礼说道:“阿弥陀佛!王大人军国大事在身,贫僧迟来拜谒,望勿见怪!”
“哪里,哪里!大德僧驾临,敝府蓬荜生辉,不胜荣幸啊!大师,请——!”
“王大人请——!”
两人客套寒暄,相携入厅,各自落坐待茶!昪律身后随行侍立一个年轻僧人,一言不语,正是智真和尚!
王宗实道:“啊——!和大师一别二十年,岁月如逝,想不到你竟断臂献佛,功德无量啊!可是……?你不是宪宗年间所断的呀……”
昪律见宗实将军知他根底,又有随从智真立在身后,面色一红,忙掩饰道:“哦哦——!只会昌佛门劫难,贫僧万念俱灰,故断去双臂,欲随佛西去……,唉!不说了,不说了!现世人传讹,妄为老衲炫跃功德,实感有愧!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智真听了,心下迷惑不解!因为平时大师亲口所说是五十年前断臂!怎么见了这位将军,又不是了呢?
“噢——!”王宗实闻听自是不疑,继而赞道:“嗨嗨!大师自断双臂,已是佛心昭明,天地可鉴表!管他们世人传说是宪宗年间还是武宗年间的事哪!”他指着智真道:“反正像他们这等年纪的年轻人都不记得!不过,你怎么连法号也变了呢……?”
昪律言道:“噢——?老衲当时为着兴佛大计,以改立禅宗佛派,故而法号也另立啦!二十年岁月匆匆而过,老衲为兴佛竭尽全力,却寸功没有!王将军护驾两位皇帝登基,倡盛佛事!功德无量!老衲当仰敬之。善哉,善哉!”
“哪里,哪里!”王宗实口中谦谦,心下却疑起一事!他望着昪律已断的双臂,宽大而空空的袍袖,自然联想到数年之前夜探内圣寺,震死唐龙彪的无臂之人,不禁又问道:“宣宗在位十年之多,曾几次密旨寻访大师,却不见讯影?大师可曾知否——?”
昪律知道王宗实问话用意,避迴答道:“阿弥陀佛——!佛曰人皆缘份。先前老衲只知宣宗先皇本为李忱;直到宣宗驾崩,方知是四皇叔李怡呀!真真有缘相会,无缘不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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