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千里幼时启过蒙,读过几年书,虽然终究没成为读书人,与麦树屯的其他乡亲们比起来却也多些长处,譬如教训孩儿时不必拿“麻胡来”这种胡话来恐吓,可以列出些典故来说教——尽管他自己也不过是半瓢水的水准罢了。

“诸位先贤中,当属孔夫子为魁。”赵千里学着读书人的样子摇头晃脑,手里拿的仿佛是支狼毫笔而非筷子,面前似乎不是面汤碗而是澄泥砚。坐在饭桌上两岁的赵百州看着爹爹的滑稽样子,咯咯地笑,边笑边拍手。

“吃饭就吃饭,犯什么酸气,懂那么多也不见你考个秀才回来。”母亲刘氏嗔了父亲一眼。赵千里凑过头来在赵百川身边嘀咕:“百川,切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嘀咕什么呢?好话不背人!”

“说你贤良淑德,真乃良母贤妻也……”赵千里赶紧坐正,露出粘着葱花的两排大牙,嘿嘿一笑。

“油嘴滑舌。”刘氏白了他一眼,接着吃起饭来。

八岁的赵百川咽下嘴里的面片,开口问道:“爹,为啥孔圣人最厉害啊?”

“有道是,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嘛。”赵千里吸溜了一口面汤,抽空答道。

十一年后,浑身湿透的百川赤身裸体蜷缩在火堆旁,手里捧着从九百里背后口袋掏出来的被水泡透的饽饽,感慨道:“要我说,教人生火的燧人氏要是没生出来,那才叫万古如长夜呢。”

“非是燧人氏方能生火,而是生火者方为燧人氏。”缘暗手里拿根四尺长的铁棍摆弄着火堆,讲起话来的连吟带唱,透着一股滑稽,“哪里是燧人氏生火,分明是火生燧人氏嘛!”

百川盯着面前的脏臭和尚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天下尽知二师叔是个疯和尚,我看不然。”

“哦?那你说说,洒家是个什么?”

“依我看,二师叔却称得上得道高僧。”百川向火堆靠得更近了些,在火堆上方,一条麻绳被几根树枝撑了起来,上面搭着百川湿透的衣物,“师叔举止疯癫,形骸放浪,讲起禅来却不比那些高僧大德差。”

缘暗闻言哈哈大笑,向后一仰,险些背过气去,其肩上的猴子也顺势跳了下来,在火堆旁坐定。百川连忙要去帮他拍背顺气,还不等他起身,缘暗“嘎——”地一声坐起身来,向百川摆了摆手。

“知道洒家为什么在这儿遇见你吗?”

“想来师叔应是来看师父,途中撞见弟子遭难,故而相救?”

“不对,”缘暗摇了摇头,“洒家此次,独独为你而来。”

百川随即一愣:“为我?”

缘暗咧嘴一笑:“为你。”

百川摸不着头脑,向缘暗行了一礼:“弟子愚钝,不解师叔深意,还请明示。”

“洒家有一只瞎眼。”缘暗自顾自地说道。

“啊?”百川一脸的茫然,实在无法理解缘暗说话的逻辑。

“洒家的这只左眼,早年间被人使了些手段,虽然还能活动,却再也看不见眼前之物。”缘暗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百川凑近一看,那只眼睛果然生有一层白翳,“纵然不见眼前之物,但它偶尔能瞧见些不在眼前之物。”

“不在眼前之物?”

“因果,报应,祸福,吉凶。”缘暗幽幽说道,“总之,是些比眼前事长远的东西,不过只能朦朦胧胧看个大概而已。”

百川只当缘暗在说笑,忍俊不禁,回道:“那师叔不支个卜卦算命的摊子,倒是浪费了这天赐的神通。”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缘暗扔下手中的烧火棍,一边拍手,一边仰面大笑,百川没想到缘暗会是这般反应,一时摸不着头脑,待到缘暗笑声平息,出言问道:“师叔在笑什么?”

“先前你说洒家是高僧,可方才面上颜色、口中言语,分明是以为洒家在胡诌!”缘暗收起脸上笑容,表情严肃,“出家人不打诳语。”

缘暗的态度反差令百川心中有所动摇:“若如师叔所言,岂不是万般因果都逃不过师叔的眼睛?”

“世事运动不息,瞬息万变,岂有尽收眼底之理?”缘暗摇了摇头,“不过是偶尔能窥得冰山一角、豹之一斑而已。”

百川见缘暗举止不像玩笑,思忖一阵,开口说道:“既是为弟子而来,二师叔是看到了弟子的因果前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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