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哈哈大笑向声,门闪处进来一人,头戴书生巾,一身青衫,身材瘦小,面容猥琐。怀里抱着具七弦桐,一端焦黑,如被火烧。众人不识得他的都想:“听他琴音,还以为是位雅量高致的仙人隐者,想不到如此邋塌不堪。”

负琴先生进了屋,见了众人,十分惊讶,道:“姜老爷子,这不是白莲教的妖人么?你们何时合成一伙,在这荒山野林闲谈?”

铲平帮众人见他副玩世不恭之态,都有些不舒服。姜公钓尚未答言,有人说道:“你把耗子眼睛放亮些,咱们在铲除妖人,为天下除害。”

负琴先生席地而坐,将琴横于膝上,道:“大伙儿坐下来谈。今日本先生高兴,弹奏几曲,芹献小技,博诸位一哂。”说罢调弦转轴,便欲弹奏。

巴三娘见他如此轻狂,按耐不住,叫道:“谁爱听你乱弹琴?”手中银月双钩合一,向负琴先生双手勾去。负琴先生全不在意,扭身侧头,避开巴三娘的双钩,十指拨动,铮铮琴音幽幽发出。巴三娘的密集攻势,竟丝毫不能使琴音有所阻滞。

少冲自听见负琴先生的琴音,对他已生好感,后又见他一副睥睨万物,诸事不萦于怀的模样,与自己脾性最是投合,这时不禁脱口说道:“你不听就滚开,我要听哩。”

铲平帮中有人叫道:“大王有令,巴三娘快滚出去!”但此时巴三娘杀得性狂,于旁人叫声充耳不闻。

只见场中负琴先生目不斜视,仍是躲闪,巴三娘半空中舞动如凤,双钩凌厉递出,负琴先生双手一抬,轻易避过,发出“铮”的一声。

巴三娘人影回旋,杀到后来竟随乐声而动,舞蹈起来。琴音一急,“嘣”的一声,戛然而止,人影中走出负琴先生,只见他目光黯淡,连声叹息道:“可惜,可惜。”巴三娘独自舞了一会儿,突然栽倒,大汗淋漓,呻吟不止。

吕汝才此时已能活动,忙奔上前,扶着巴三娘,向负琴先生道:“姓蔡的,你使什么妖法?”

负琴先生姓蔡名邑。蔡邑脸色难看,叹道:“好好的一具宝琴,在我手中毁了。”

少冲走上前道:“晚辈闻先生一曲雅奏,好比孔老夫子三月不知肉味,当真是‘此曲……’”负琴先生接口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你这小子为什么拍我的马屁?”

少冲道:“你是马么?我干么拍你的马屁?”

负琴先生斜睨着他道:“你既骂我是马,便不是讨好我。哎,玩物丧志,这琴没什么好。”

少冲道:“我师父说,琴棋书画非但怡情适性,还解人饥渴,聊当饭吃。”

负琴先生道:“你不随声附和我,可见说的是真心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你是我的知己良友,请坐!”说罢盘腿而坐。

少冲也不管别人的目光,跟着坐地。少冲得庄铮授以乐理,两人虽说不上志趣相通,但一见倾心,仍十分谈得来。

负琴先生听少冲提到庄铮其人,甚是钦慕,说道:“白莲教中也有这等人物,来日要会上一会。”

却听木太岁道:“舜老爷子,咱们出去再斗一场。”舜伯耕道:“为什么要出去,这里无妨。”他想五宗十三派与魔教为敌,有蔡邑这等强手在此,木太岁必有所忌惮。

负琴先生正与少冲交心而谈,听不得别人打扰,当下怒道:“舜老头子,你没看到我与这小兄弟在此说话么?你带着你那些个喽罗滚出去吧。”此言一出,铲平帮众人均怒目相视。

负琴先生却视若不见,向少冲道:“算了,就当是蝉噪犬吠。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贵庚几何?”

少冲道:“我叫少冲,今年十九岁。”

负琴先生道:“我痴长你一轮,自今日起,咱们义结金兰,你叫我大哥吧。”

少冲心想:“他是名门正派的前辈,我如何高攀得上。”正自犹豫,负琴先生不悦道:“怎么?你瞧不起我么?”吓得少冲双手乱摇道:“不是,不是,只是……”

负琴先生道:“你若不愿叫我大哥,咱们就此分手,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谁也不认识谁。”说罢欲走。

少冲知他说到做到,慌得跪地道:“大哥请受小弟一拜!”负琴先生欣喜万分,与少冲对跪作了八拜,相携起身。少冲浑身肮脏,起初尚觉不自然,这时成了异姓兄弟,坦诚相对,心灵相通,反觉自己再丑上百倍,年纪再小上一倍,那也没什么。

两人自顾自的交谈,对旁边人视而不见,铲平帮众人自是瞧着不舒服。木太岁笼手袖中,冷冷的斜睨着。吕汝才对巴三娘暗怀情愫,见她不省人世,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手足无措。

只听负琴先生道:“愚兄手中这具琴,你可知道有什么来历么?”

少冲道:“小弟听说过‘焦尾琴’之名,这恐怕就是焦尾琴,什么来历小弟就不知道了?”

负琴先生点头道:“正是焦尾琴!此乃东汉音律名家蔡邕所制。某日蔡丞相夜坐中庭,闻得邻人厨中火爆声不绝,知是燃烧桐木,细听爆声清越,慌忙奔入邻家救来。原来此木乃制琴之上好良材,可惜已被庸人烧去一截……”说着举起琴烧焦的一端给少冲看,果见那处炭黑,隐隐有焦炭之味。

少冲接过琴细细抚看,见其木质坚硬,纹理明晰,制作精良,仙人背上阴刻几行小篆,古色古香。

少冲道:“这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琴端被烧,才更使其弥足珍贵。”

负琴先生道:“愚兄也如此想,哎,今日弹得兴起,用力过猛,折了宫弦,愚兄成了千古罪人矣。”

少冲道:“大哥不必懊恼,断了还可以续上。”

负琴先生道:“续上的终究比不过原样的。还是贤弟说的对,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没了宫弦,不能奏慷慨激越的曲子,仍可以奏出婉转低回的曲子。再者,因我这琴弦一断,让那娘子入魔,也让愚兄过意不去。”

吕汝才忽听此言,叫道:“什么?她入魔了?有救么?”眼光中透着对负琴先生的乞求。

负琴先生却偏着头不答。少冲为吕汝才真情所动,有意要负琴先生说出,便道:“琴声能使人失去心智,但为何琴声停了人反而入了魔呢?”

负琴先生道:“愚兄刚才所奏曲子,名为《韶仪》,昔者舜作五弦之琴,制《韶》乐,如凤凰啼鸣,可致百鸟,人闻之为其痴迷更不足为怪,但须其尾声缓缓而终,让人能逐渐走脱出来。若突然弦音中断,痴迷者如同一个走得急的人一下子止步,不跌跟头才怪。”

少冲听了心想:“这与武学中劲猛不易收势的道理不谋而合。”又听负琴先生道:“能让迷途之人找到回来的路,唯一的法子是乐曲调理。可是这当中有些棘手……”

吕汝才闻得有救,忙不迭道:“那您老先生快高抬贵手,为三娘调理吧。”

负琴先生冷冷的道:“她要杀本先生,我为什么要救他?”

吕汝才止不住的向示意,要少冲替他求情。少冲一笑,道:“大哥救他作甚?”吕汝才一听,心凉了半截,

却听少冲续道:“但只怕他们会笑大哥只是说说而已,救不了巴三娘。”他知大哥秉性孤傲,定受不得激,才如此说。

果然负琴先生道:“谁说我不能救,只是眼下琴弦断了,无法续出《韶仪》的尾声。”

吕汝才忙道:“我这就去附近集市买一副来。”

负琴先生摆手道:“普通的琴音色不纯,非但不能治好巴三娘的伤,只会让她心智更加错乱,迷途越走越远。”

吕汝才道:“要找好琴,世上不是没有,只是一时到哪儿找去?”

负琴先生道:“俞伯牙的象牙琴,嵇康的瑶琴,司马相如的绿绮琴,当今白莲教‘六指琴仙’的天魔琴,都是琴中的极品。只要得其一具,便能救巴三娘的命。”

吕汝才自言道:“俞伯牙、嵇康早已作古,他们的琴是否传下来尚未可知,就是传下来这会儿也是难找。”焦急之状溢于言表。

少冲看着过意不去,便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可不可以换成笙、箫、笛之类的乐器……”

负琴先生沉吟片刻,道:“只要能奏出《韶仪》,也不是不可,只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笛、笙、箫诸般竹器,埙、磬诸般土器,钹、锣、钟诸般金器,鼓、鼗诸般革器,梆、柷诸般木器,都难使《韶仪》乐音美至极致,就是同属丝器的阮、琵琶、筝、瑟,也与古琴所发音调迥异。”

少冲道:“如此便是没法子了?”

吕汝才急道:“二位不要沮丧,只要能奏出同样的曲子,就是还有一线希望。”他赶忙走到舜伯耕跟前,道:“堂主,请借赤玉箫一用。”不等舜堂主答应,从他手中抢过玉箫,忙不迭交给负琴先生,道:“反正也别无他法,死马当活马医吧,治岔了我也不怪你。”

舜伯耕喝道:“吕汝才,你好大的胆子,赤玉箫得回不易,你岂可随意与人?”

吕汝才挡在中间,道:“汝才回去领罪便是,只求能暂借一下。”

木太岁此时向前走出几步,他知负琴先生是昆仑派中高手,不是好相与的,寻思如何出其不意抢箫到手。

却见负琴先生淡淡的接过箫,忽地眼睛一亮,叫道:“是玄女赤玉箫!”

少冲见他如获至宝般欢喜,说道:“大哥,正是玄女赤玉箫,不过雅致可爱而已,我瞧着也不怎么稀罕。”

负琴先生摇摇头道:“贤弟,你不知道,这箫大来有历。许多年前,有一玉工于蓝田深山中采得一璞,其长盈尺,献于秦孝文王。孝文王命人琢磨,据形而成此箫。后秦穆公将其赠与爱女弄玉,筑鸣凤楼以居之。弄玉梦与人合奏《玄女吟》,有野夫萧史,善奏此曲,两人遂成夫妻,后一同跨凤仙去,赤玉箫也跟着了无踪迹,而《玄女吟》顿成空谷绝响。”

姜公钓在旁道:“我帮创帮大王邓公一日入深山,遇一长须及地的老者,得其授以《太公兵符》及赤玉箫。”

负琴先生一声冷笑道:“邓茂七打劫抢来的,偏要编得这么好听。”

此言一出,铲平帮数人大喝道:“这人恁大胆,敢直呼呼创帮大王的名讳!”

“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瞧他怕不怕死。”

“堂主一声令下,把这狂人一举铲平了。”

众人挥刀弄棍,意欲动粗,却给姜公钓一摆手止住。

负琴先生对众人毫不理睬,把弄着玉箫道:“有此宝箫,须配妙曲。贤弟,你爱听什么曲子?”

吕汝才见他似已忘了巴三娘之事,急得直跺脚,心道:“你这是成心急我。待此间事过,我也要‘以你之道,还施你身’,把你师父捉来点天灯,瞧你急是不急。”却又不敢现下就得罪了他,又向少冲眨眼示意。

少冲心下一笑,向负琴先生道:“大哥适才一曲《韶仪》听得小弟心痒难搔,可惜未闻尾声,大哥续完可好?”

负琴先生道:“既是贤弟爱听,愚兄当然乐从。”当下正襟而坐,把箫竖在嘴上,吹了起来。

那箫声虽与琴音迥异,但韵律合一,另有一番味道。过了片刻,巴三娘“啊”的一声苏醒,吕汝才大喜,把她扶起。

曲声终了,负琴先生一改刚才的一本正经,喜不自胜的道:“奇哉妙极!我本以为琴箫两用,哪知此箫非但能将原曲发挥到极至,而且尚有余地。”

他正自惊叹,忽然白影一闪,一只手伸向他伸来,正是木太岁来夺玉箫。那手如长蛇般游走,似意不在玉箫,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当下以怪异手法治怪异手法,手中玉箫向他手中递去。

木太岁还以为他欣喜至狂,心下大喜,忙将玉箫握住。刚想回夺,立觉握处烫如火炭,急忙撒手退开,展开掌心看时,已起了水泡,暗骇道:“原来他把内力注于玉箫之上,内功至斯,倒不可小觑。”便不敢再行强夺。

负琴先生自始至终对他未瞧上一眼,仍把弄着玉箫。吕汝才道:“蔡先生,这箫是敝帮的,还请您归还。”

负琴先生把箫藏在背后,生怕别人抢去似的,道:“借给本先生三日,待本先生瞻仰够了,亲上太行山奉还。”

铲平帮众人闻言变色,心想:“说是三日,也不知是三月还是三年,抑或就不还了。”

吕汝才自知玉箫在自己手中失去,一死不足抵其罪,横棍拦在负琴先生身前,道:“先生要借,待敝帮四大堂主商议过后再作定夺,在下地位卑微,不敢擅自作主。”

负琴先生道“这里有两位堂主,难道还不能作主么?”

吕汝才道:“你要带走玉箫,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道大门。”

负琴先生哈哈一笑道:“我不走这道大门,难道就不能活着出去么?”言才毕,提起少冲衣领从屋顶穿了出去。

才一落地,周围大呼小叫,涌出数十人,原来是铲平帮埋伏起来的人手。

姜公钓、舜伯耕等人相继追出,叫道:“姓蔡的要拿走玉箫,除非留下你的人头。”

负琴先生嘿嘿笑道:“铲平帮当真吝啬,区区一枝玉箫都不愿借。”

少冲道:“大哥,他们不愿借,还是还给他们算了。”

负琴先生道:“贤弟,你不知道愚兄这个毛病。一见此宝,犹如饕餮见了美食,酒鬼见了佳酿,是非得到不可的。”

众人正在僵持之时,从山下冉冉走上来三人。其中一人道:“箫声似乎便是从这儿发出的。”另一人道:“如不出老夫夫所料,这箫正是咱们要找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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