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剃成满人的头,是莫大的耻辱,就算别人都知道你不是叛徒。在现在的江阴城里至少是这样的,陈士英非常羞于见人,他用布把整个头的上部都包起来,虽然看不出他是满人的头型了,但这种造型在汉人中根本没有,同样看着不舒服。最后陈士英做出决定,把头发全剃了。

头发全剃就意味着像和尚那样是光头,这虽然看起来也不雅,但至少像个正常的汉人了。陈士英去找了所寺庙,让里面的和尚帮忙剃了光头,然后对外说自己决定做佛门俗家弟子,要用修行赎清自己被鞑子剃头的罪孽。

这又能算什么罪孽?其它人都觉得陈士英太小题大作,我倒觉得这样也好,至少解决了他剃头的尴尬,他不用再觉得不敢见人,甚至成天背着沉重的负担。这样解决了关键的问题,我们就可以再讨论另一重要的事情:离开江阴。

陈士英想好了托辞,准备向陈明遇辞行,正好嘉定那边的消息传来,当地汉人也是反对剃头,起来造反夺了城池像江阴这样自立。陈士英准备告诉陈明遇其父陈彰武也在嘉定,他要去那边服侍父亲,这是孝道,天经地义,想必陈明遇无法拒绝。但还未等陈士英去见陈明遇,就出意外了。

陈明遇在江阴城外设置的埋伏连遭重创,数处被清兵攻占,乡兵也损失惨重,被迫都退回了城里。有人便怀疑鞑子是如何摸清了这些地方,是不是有内奸给他们透露了防线的情况,鞑子才会一路顺畅?

说到内奸,我们不得不避嫌,虽然我们问心无愧,可我们毕竟是刚刚入城的,之前为什么没有问题,我们一来就出了问题?这实在无法不让别人浮想联翩,更重要的还有,别人都知道我们被鞑子俘虏过,在清营里呆过。

如果这个时候陈士英去辞行,别人会怎么想?

肯定都会想我们是内奸,怕暴露了所以要逃跑!

陈士英犹豫后说:“要不我留下,你先离开。”

这同样不是好办法,我不赞成,“如果我走了,以后再出现和内奸有关的事情,你不就更说不清了?他们肯定会认为是我去报的信儿,你的处境不是更糟。”

陈士英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不是好办法,我们现在进了城,不管我们了解到多少,在外人眼里,我们都掌握着整个江阴城的军事机密,一旦我离开,再发生对江阴城不利的事情,所有的责任毫无疑问都会推到我的头上。

所以我也不能走。

陈士英惊讶地看着我,“那……你不是说江阴不会剩下几个活人?”

“是的,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再等等看。”

结果事情越等越糟,探子传来的消息是城外的清兵越来越多,而我们的防线是越来越少,最后全部收缩到了城里,清兵已经几乎把我们包围了起来。而且从各种迹象看,城里确实有内奸,清兵多次掌握了城内的动向。

我们入城后没有住处,王荣邀陈士英去他的家,但他家的房子很紧张,无法同时安排下我和陈士英二人,陈士英不想和我分开,只好谢绝。江阴此时只是普通一县,即使是知县的府院也只是普通民宅,尤其自从公开抗清以来,城外的人大量涌入城中,城里早已人满为患,不要说空房子,就是连墙角都早被占满。我和陈士英虽只是两人,但却不能住在一起,一时上哪儿去找两间空房?

最后还是陈明遇说了话,“明伦堂那里的厢房不是空着吗?”话音刚说完,就有人悄悄向陈明遇说着什么,似乎是有质疑,但陈明遇却不以为然,“陈公子保卫过扬州,完全可以信任。”

这个时候,别说是我,就是陈士英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伦堂,像我这种修读历史的人还是了解一二,古时的高等学校,多以寺庙的形式修建,有文庙、书院、太学等等称呼,集祭祀、修学、布道等于一体。比如孔夫子诞辰日,可以在里面举行祭祀活动;文人们需要谈学论道,或者官府有什么指令要向文人下达,都可以在里面召开会议。而明伦堂就是它的正殿。

我们被人带去了明伦堂,在旁边的厢房里住下后,才慢慢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当初一干协商反抗剃头进行起事的人中,有一个人叫冯厚敦,他本是江阴县的训导,就是教授助理。在这个年代,教授还是官名,是主管授课讲学的学官,负责向文人传递统治者的意志,文庙或书院正是他们的“府衙。”

冯厚敦便“假公济私”,让明伦堂成了他们集会密谋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闲杂人,既安全又不容易让人怀疑。后来起事成功,明伦堂就成了他们的指挥所,陈明遇觉得这里相对于县衙更安全,毕竟他们商量的事都要保密。

这就是有人质疑我们住在这里的原因,我们住在厢房,离正殿那么近,难保不会听到里面说的话,如果是军机大事……

知道这些后,我和陈士英也都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应住在这里,可再提出搬离,一是没有合适的地方,二来算不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士英说:“反正我们又不会偷听,就算听到了我们也不会乱说,身正不怕影斜,陈大人都信任我们,不必在乎其它人。”

话是这样说,那是没出事,如果出了事,情况就不同了。

西门外不远有一土坡,本来陈明遇安排人驻守,前些天被清兵攻占,陈明遇觉得此处对于战略十分重要,商量着去偷袭抢回。结果他派出去的人,刚到土坡就遭伏击,伤亡惨重,显然清兵早有准备。

有人给鞑子通风报信。不仅陈明遇和他的人,就是我也会这样想,显而易见的事情。但陈明遇商量此事时,只有少数人参加,也都是反清的坚定支持者,内奸不太可能出自他们之中。怀疑范围再扩大,自然就到了我和陈士英身上,虽然他们不可能有证据,我们也不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内奸,但被人怀疑总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还让我们十分尴尬,见到他们时互相都不自在。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陈明遇议事那天晚上,王荣来找过陈士英,王荣只是个小武官,并没有进入陈明遇的核心领导层,议事时他也不会参加。但因为陈士英的原因,他现在经常来明伦堂,那晚我听到他敲陈士英的门,我的房紧挨着陈士英的房,我甚至不用出门,就能听到他们在门口的谈话。

我向陈士英提出了自己的怀疑,这明伦堂外面时常有人,尤其陈明遇召集议事时,都会有人走动巡逻,生面孔不太可能进得来,如果真有人能偷听,不是这文庙里的人,就是能自由进出还不被怀疑的人。

陈士英似乎被我点醒,皱着眉头沉默了半天,最后说那晚王荣其实并没呆多久就离开了,但他只是送他出了门,并没有一直看着他走出院子。

事情似乎真的在向我想的方向发展。

但陈士英还是摇了摇头,“如果说他害怕鞑子,前去投降我觉得有可能,但是反过来又给鞑子当内奸,他这又图得什么,就不怕死了吗?”

“那你和王荣有多熟?”

“也算不上熟,其实就见过三两次,我对他并不了解。”

“那他对你这么热情,几乎每天都来,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王荣这人看起来确实热情,但我总觉得那是他这个人八面玲珑,什么人都不得罪,什么人都想拉上关系,你无法判断他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像他一见到陈士英就眉开眼笑,非常礼貌地抱拳行礼,然后这样那样的客套话说着,但这是他的本色还是做作,我更倾向于后者。

一切也都是我的判断,并没有证据。但陈士英也有同感,也觉得王荣的热情有些过头,尤其这事这么严重,已到非弄清楚不可的地步。于私不能让好人受屈,我们不能受这个委屈,如果王荣没有问题也不该受这个委屈;于公会影响到江阴城的安危。陈士英让我先不要动声色,他会悄悄监视王荣。

陈士英都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但他并没有找出王荣的嫌疑,反而发现了另外的内奸。陈士英告诉我的过程是这样,晚上他悄悄去监视王荣,结果王荣果然外出,他便悄悄尾随,但对城内显然还不够熟悉,跟着跟着就失去了王荣的踪影,正在他垂头丧气准备返回时,突然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正常的人走路,若心里没鬼,显然会堂堂正正,陈士英是这样说的,所以这个人一出现在街上就显得紧张,不停地四下看着时,他就立刻觉得这个人有问题。陈士英反正跟丢了王荣,闲着也没事,就又跟上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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