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四月南方的天气,阴雨连连。一切仿佛在无穷无尽的发霉,孢子们在肆意的狂欢,从各个角落里拼命的生长出来。

凉鞋上永远带着泥巴,15岁的章聆背着沉重的书包,从细雨中一路狂跑到了家楼下。那是一栋,老得不能够再老的筒子楼。站在楼下往上望去,老式的防盗网滴滴的淌着水,仿佛是流也流不尽的眼泪。

章聆有些发呆的看了一会防盗网,又看了看天。已经一个月多没有开晴了,今天天的颜色,和生锈的防盗网如何搭配,以至于她觉得,这个画面莫名有些荒凉和美丽。

收起雨伞,她跺了跺脚上的雨水,用恐怕蚊子都听不到的声音叹了一口气,走上了楼。

五楼,她家在五楼。可,她尽量放缓了脚步,似乎希望那段楼梯,是无穷无尽,她好一直一直的走下去,不要回头。到了最后一节楼梯,她又转过身,往向楼梯外。

雨,还是雨。热烈的夏天还没到,绵长的春天又不肯走,雨水弥漫了整个南方的小镇,没有尽头的下啊下啊,下到快让人窒息,就会莫名其妙的阳光灿烂。章聆也不明白,到底是自己心情差,还是雨本就让人厌烦。她左思右想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妈妈是在下雨天走的,所以下雨天,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记忆中,母亲的脸是鲜活的。弯弯眼角上,有着一点点的皱纹。但更多的记忆里,母亲的脸是麻木的,仿佛一切都和她无关。只是,多久没有见过母亲了?章聆也记不起来了,一年,两年,还是三年?还是其实刚刚见过,只是她在睡觉,所以记不清楚了?但章聆可以很确定,是在下雨天没错,在下雨天的时候,她拉着行李箱走了,那是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章聆都不知道家里从哪里来这么大的行李箱。行李箱沾满了雨水,如同母亲身上的雨水一样。章聆想和妈妈说,可以雨停了再走,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看到母亲拖着行李箱下楼,拖着行李箱在雨里。她站在五楼的楼梯,朝着马路的方向看,可终究,她发现她的腿麻了,母亲的身影不知道何时消失了。可她记得清楚,没错,是下雨,母亲没有回头。

用钥匙打开门的一瞬间,章聆马上知道爸爸在家。

每一次用钥匙开门,就好像一场赌博。当赌对了,她可以马上冲进自己的房间,享受难得的安宁。但很明显,今天赌错了,不仅错了,还会输得很惨。

酒,又是酒。

屋子里多久没有清理了,章聆不记得了。哪怕她会打扫家,但她能做的毕竟不多,这个房子已经失去女主人很多年了。

男人躺在沙发上,嘴里不停咒骂着,谁对不起谁,谁亏欠谁。

“都是鸡毛蒜皮!”章聆一边听一边在心里不禁的恶心起来。她尽量不发出声,将目标瞄准了房间门。可是很抱歉,要去自己的房间,就需要穿过客厅。而那个男人,正四叉八仰地躺在沙发。

章聆不能视而不见,这样会更加激怒他。她已经试过了,无视换来的是更多的责骂甚至拳打脚踢。所以,她只能畏畏缩缩地靠近沙发,用发抖的身影喊一句,“爸爸。”

“你去哪里了?几点了?”男人的声音闷闷的,但是表达很清晰。

章聆立刻就推测出,她爸爸已经醒酒了一段时间了。看来今天运气不算最差。

“六点了,我刚放学回家。”

“你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男人坐了起来。

说真的,他有着英俊的下颌线和深邃的眼睛。只是,眼睛里全都是血丝。中年的他,早已经不在乎什么形象,只有一个啤酒肚和日益光秃的头顶。

“不饿”章聆回答。

“我下面条吧,我下面条。”

男人挣扎着起来,就往厨房走。可能是他起来得太快了,又可能是休息的时间太短了,还没到厨房门口,他就再也没忍住,扶着厨房门,呕吐了起来。

章聆麻木地看着,又转头看看自己的房间门。她想要走进房间,把门关上,但最终,她还是走到爸爸身边,扶着他回到了沙发。

处理呕吐物,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对于章聆来说,已经成了习惯。她熟练的用卷纸放在脏物上,再用扫把扫干净,拖把拖干净。最后,她清洁了扫把和拖把。

男人始终不再发声,章聆听得出来,他在极力的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再吐出来。

等章聆清理完,男人有挣扎着站起来,指着她说,“老子饿了,你去搞点吃的来。”

哼,对嘛,这次是她印象中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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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想吃蛋炒饭。”章聆记得她这样要求过母亲,然后换来的是一阵尴尬的微笑——“妈妈不会做哦。”

为什么想吃蛋炒饭,可能是去了同学家,她家有吃完的蛋炒饭,两个女孩子拿着勺子,一顿狂吃。她依稀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倒了一些酱油在饭里,说这样更加的美味。章聆记住了那个味道,酱油和饭粒的味道,她甚至记得饭上粘着蛋所带来的颗粒感。那是一段美味的偷吃,所以章聆想要在自己家也吃上蛋炒饭。她后来,确实也吃上了,没多久,妈妈就学会了用剩饭加蛋来炒饭。不同的是,妈妈的蛋炒饭会放上葱花,这样更加香。

“她应该是爱我的,起码,爱过。”深夜的章聆,刚将暑假作业整理完,明天就要开学了。

漫长的四月过去,浑浑噩噩的八月也过去了,南方的小镇上不再是雨水,而是一阵阵的汗水夹着芒果的味道。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味道,章聆可以准确的分辨出来,芒果即将成熟,而小镇的人们,即将迎来他们最炙热的月份。

哪怕是现在的深夜,快12点的时候,章聆的身上仍旧有些黏黏糊糊。家里空调不知道坏了多久,她还记得爸爸修过一次,但很快又坏了。今晚是一个安静的夜晚。父亲又不知道去哪里喝酒了,所以,她吵了蛋炒饭做晚餐,然后,写完了暑假最后一篇日记。她看了自己最喜欢的小说,又画了一副乱七八糟的画,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爱?”她在纸上写下。她本来想写“妈妈”,又觉得这两个字太沉重。

爱是什么?她马上要读高中了,她知道同学里有不少偷偷恋爱的,那他们,算相互爱着对方吗?他们会爱对方,然后结婚,然后生孩子吗?他们会为了工作和生活争执不休,然后一个沉迷酒精,一个断然离家吗?章聆觉得,爱是一个很肤浅的词,因为爱恐怕会消失,会磨灭。她无法想象,自己的父母曾经深深的爱过,无法想象,他们年轻时候的光景,她觉得自己,恐怕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叮铃铃!”一声突兀的电话声音划破了夜空,将章聆的思绪生生的打断了。这深夜里的电话声音,有点好像催命的符咒,从电话的那头拼命往章聆身上撞过去。

章聆有些不安和惊恐,接通了电话。“喂!是章师傅家吗?”

“我是他女儿。”

“哦!你爸爸在楼下,你赶紧下来扶一下他。”

章聆感觉自己气到胸口在隐隐作痛,“让他躺着吧。”

“你说什么,我是你老爸,你知不知道!”电话那头响起了爸爸的声音,含糊不清。

放下电话,章聆闭上眼睛。没必要流眼泪,她对自己说。但还是忍不住抽搭了一下。

很快,电话又响了起来,“你快下来,你爸爸在楼下,上不了楼。”电话那头也是一个醉鬼,只是好在比章聆爸爸的声音要清醒一点。

章聆想拔掉电话线,想回房间继续发呆,但她始终没有。她考虑一下是穿拖鞋下去还是换运动鞋,最终还是换了鞋,她怕拖鞋会太滑。

下到楼,穿过小区的小路,在小区外的马路上,父亲好似一条没有人要的狗。

他蹲着,半跪着。在马路旁,大口的喘气。

而他的那个朋友,章聆没有见过,正在挣扎着要拉他起来。

章聆刚走过去,那个人就喜出望外。没错,是喜出望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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