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难得的闲暇,能让安仕黎在终平这座边疆大城里清闲度日。

根据洪辽的安排,前来述职的官员还要留上一阵子,处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繁琐公务。并且每隔上几天都要去参加总督府上的宴会。而宴会以外的时间,就是一段相当长的空闲了,既没有公务,也不用有应敌的打算,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空闲,安仕黎一时都不知道该干嘛了。相比之下,石建之和卫广就忙碌多了,石建之天一亮,就到终平的各个达官显贵府上挨个拜访去了,卫广也一早就泡进了赌场里潇洒,把安仕黎孤零零留在了驿馆住处中。

闲来无事,安仕黎决定上街上转转,为了防止真遭遇什么意外,他还穿上官袍,别上宝剑,相信这样即便他孤身一人,也不会有任何差池。

终平才刚刚从围困中挣脱出来,民间的百业萧条同样正艰难恢复着。

说起安仕黎见过最繁华的城市,毫无疑问便是京城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士农工商无所不兴。没有宵禁,即便夜晚也是欣欣向荣。如果有某种享受或者奢侈品在大昭京师也找不到,那么找遍全大昭,你一样也找不到。作为边疆重镇的终平无疑萧条得多,与京师一比很难不令人感慨天下至大,各地差距能抵达多大的地步。

年久失修而破碎的石板路坑洼不平,仿佛大地的伤疤。街道两旁的房屋参差不齐,如同残缺的犬牙。许多墙壁已经剥落,露出斑驳的砖石。窗户大多破损,有破布和木板勉强遮挡,就像是这座城市黯淡无光的眼睛。

街头人影不少,却鲜见孩童,谁也不知道自家孩子如果上了街,会不会被谁给拐走。每个人的脸上都雕刻着饥饿与疲惫,战争留下的痕迹没有在达官显贵们身上留下的印记,统统加倍留在了百姓身上。

街上零星地开着几家酒庄、餐馆,可无一例外不是一片萧条,一贫如洗的民众根本没有能力消费。只有时常会有富庶人家光顾的胭脂铺、玉佩铺以及赌场、勾栏瓦舍之流保持着应有的繁华,但它们多半集中在富人区,出现在安仕黎现在身处的普通居民区是万万不可能的。

如果说安仕黎在总督府中见过的繁华可谓是上穷碧落,那么如今他眼前的场景毫无疑问便是下达黄泉。人与人的巨大不平等令他望而惊心,并深深疑惑于世界的不公。凭什么有的人辛劳一辈子却贫穷一辈子?凭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安乐一辈子?血统什么的真有高下之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是说真存在前世因果这一说?更是荒唐,人凭什么要为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承担恶果?苦尽甘来到底是谁编织的谎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又是谁虚构的童话?所谓的劳动最光荣又是……

安仕黎只有叹息,只有无奈。

安仕黎还注意到,似乎因自己身上这件官服的缘故,周围百姓要么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要么就投来一个仇恨的眼神。想也知道,一座从头到脚都漫溢着腐败汁水的城市,官民关系势必不会融洽。只是不融洽到让安仕黎需要担心自己随时可能会被哪个冲上来的暴民一顿痛殴的情况实在少见,那些百姓在以仇恨目光注视着自己时,可是完全没有隐藏或回避的。

忧心归忧心,安仕黎决定,此地不宜久留。但当他准备离去之际,他看到了一副令他差点将牙齿咬碎的场景。

几个地皮流氓正围在一个老翁周围,抢夺着老翁刚用粮食换的、准备缴税的银子。地皮流氓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对着那骨瘦如柴的老翁推推搡搡,嘴里还说着很是下流的话。而那老翁一面将银子紧紧捂在怀里,一面涕泪横流,对着地皮流氓们苦苦哀求着。周围有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一场景,可从他们的神情可以感受到他们早已对这一场景习以为常,顶多叹息一口气,喃喃一声。

“总督府又来敲竹杠了。”

地皮流氓们对老翁的哀求置若罔闻,为首的一人指着身上一点水渍,粗着嗓子说道:

“老东西,你把老子的衣裳弄湿了,知道老子这衣裳多少银子做的吗?把手里的银子交出来,老子还能放你一马。”

老翁极力哀求着。

“大人!这水分明是您自己往身上泼的,怎么能赖到我的头上?求您啦!我这银子都是准备缴纳免役银的,您要是都拿走了,官府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呀!”

安仕黎看着这一幕,这份感觉是如此的熟悉。他抽出了一直被他掩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看向了他的断指。他的思绪像被一把铁钳子给抽到了过去。

……

那时的安仕黎刚刚得知自己落榜的消息。他从皇榜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到自己名字,随着视线从最后一行名字上滑落,他也心也随之一同坠入万丈深渊。

遥想当初,他本可以本本分分地做一名农夫,可他孤注一掷般踏上旅途,一意孤行地相信自己的理想一定会为自己驻留,自己想要的一切都会因自己的执着而实现。直到放榜的那一天,他的全部幻想都被撕碎,连同他的尊严、信仰,沦为一地鸡毛……

不得不令人感慨,有时候就是如此,我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拥有一个精彩无比又称心如意的剧本,相信自己渴望的东西都会等候着自己……没有多少人愿意过那遵循他人意愿、被固化的社会结构所封锁的日子,可我们的一生就是在被这个社会体系不断驯化的过程,除非我们生来就是人上人。倘若胸中热血还在流淌,高傲的头颅不愿向现实低下,我们也许会向我们所厌恶的发起冲击,向剥削说不,向压迫说不,对不公与由不公产生凌辱大喊一声去你妈的。可我们不是故事里的角色,我们得不到一个心仪的结果,当我们忙忙碌碌、奋不顾身,转过头来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的臆想。

主角会拥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主角心灰意冷之际为主角加油打气;主角还会有一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放弃主角、坚定站在主角左右的伴侣;主角遭遇挫折时,一定会有种种机遇帮助主角度过难关。我们不是的,事实上,我们只是主角故事里名字都不会有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面对不理解,我们只有忍受,面对孤独,我们只有坚持,面对失败,我们只有习惯……谁不想活在梦中,成为梦中的王子公主呢?谁不想啊!可,那些美好的、理想的,我们努力触碰,却都……触碰不到啊!到头来,也就只有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度过一生,就像一只企鹅,明明拥有翅膀,却没办法飞翔。我们当然也可以试着展翅高飞,只是,太难了,后果又太难以承受了,我们都不是无牵无挂啊……

“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安仕黎也是如此,他没有选择循规蹈矩,而是选择了展翅高飞,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那种无拘无束、幸福美满的生活——但就如同现实中的绝大多数选择了展翅高飞的人一样,他摔得很惨,现实从来不是童话。

也如大多数梦碎之人一样,安仕黎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身旁人一举中第的欢呼、榜下捉婿的热闹,都与安仕黎无关了。喜庆,绝不是抚慰,而是向粗衣草鞋的安仕黎发出的最尖利的讽刺,讽刺着安仕黎这等卑微之人,却也妄想和高门大姓们争夺科举名额。

安仕黎努力地从繁华中逃脱出来,努力地想为自己留下一处安静的养神之地,可在这繁荣匆忙的京城,哪里可以找到这样的地方呢?安仕黎只是不停地奔波,漫无目的地奔波。

好不容易,安仕黎在京城中的贫民住宅区迎来一丝喘息。直到那时,他仍然没有从落榜的失落中走出来。他拿出了几乎全部家当踏上征途,本以为能一举功成,让自己的妻子可以过上幸福日子,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乡人们能付出代价。但所有的付出,终究是一片潦草,一地鸡毛。

安仕黎倚靠着一面石墙坐下,仰头望向头顶阴沉沉的天空,思索着自己的出路。正当他的眼睛无神地四处张望时,他发现了些异样。

一名一脸横肉的大汉手里抱着一个酒瓶站立,两眼左顾右盼,且他身旁还站着几个大汉,单看相貌便知道这些人统统不是善茬。一名老翁行色匆匆地从大汉身旁走过,那大汉突然面露喜色,撞向了那老翁,并趁势把手中酒瓶扔在地上,碎了一地。那老翁被撞后没有大碍,退了几步便站定原地,可随即便被那几个大汉给团团包围。

那个摔了酒瓶的大汉一脸奸笑,朝地面猛淬一口痰,走到老翁的面前。

“真他妈晦气!撞翻了老子的酒,你自己这酒多少钱吗?快赔,不然咱们就去见官。”

老翁大惊失色,连忙辩解道:

“这这这……大人啊!分明是您自己撞上来的,跟老汉我无关啊!”

“嗯?”那大汉怒瞪老翁一眼,又指向了围在老翁周围的几个大汉,斥骂道:“你放屁!我的这些个兄弟都看清楚了,就是你这不长眼的冲上来撞的咱,还敢不认?快快赔钱!”

眼见几个大汉步步紧逼,老翁明白这群人是铁了心敲他的竹杠,他只要哀求道:

“求求几位爷行行好吧!老汉我真的没有钱啊!您们就当积个德,放我一马吧!”

几个大汉对老翁的话充耳不闻,只咄咄逼人地重复着要老翁赔钱,否则就带老翁去见官府,让老翁倾家荡产。就在这焦灼之时,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走了上来,但这读书人长得贼眉鼠眼,看上去似乎也并非良善。

那书生走到老翁身旁,向大汉行了一礼,说道:

“这位老翁牵的钱,由小生替他垫付如何?”

“哦?”那大汉双眼微微眯起,“小子,你可知道这老头打碎的这坛酒多少钱吗?一千文铜钱,一个字也不能少!”

那书生从怀里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大汉,大汉捏到手中掂量掂量,向弟兄们使了使眼色,对老翁说道:

“今天算你走运,咱们走!”

大汉拿起银子与手下离去,但他们并没有离开太远,而是走到不远处饶有兴致地注视老翁和书生。那老翁见终于解了围,忙向书生躬身行礼,连声拜谢。

“多谢您啊!您是老汉我的救命恩人啊!您放心,这一两银子肯定不让您白花,我跟您签一个字据,这钱我一定还您!”

书生笑着点了点头,嘴上说着自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什么大不了。然后就从怀中拿出了像是早已好的字据,喜上眉梢地递给老翁,对他说道:

“您要是不识字的话,在这上面画个押便是了。”

老翁正准备画押,就在这时,安仕黎走了上来,一把拿过了字据看了几眼,对老翁说道:

“这字您不能签,这字据是利上起利,您要是签了,用不了多久,您所有的家当都要抵押出去。这书生和那些个大汉是一伙的,他正看中您不识字,专门来蒙骗您。”

“什么!”

那老翁大惊失色,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书生。而书生则脸色铁青,明显是气急败坏,对安仕黎说道:

“小子,这可不关你的事!”

安仕黎冷哼一声,不屑于再看这书生,说道:

“坑蒙拐骗,尔衣冠楚楚,竟不觉得羞耻!”

话音刚落,刚才走掉的那几个大汉来到了安仕黎面前,一脸凶神恶煞地对安仕黎说道:

“小子,砸我们买卖是吧?”

大汉们人人手上都拿着棍棒,将安仕黎围了起来,而老翁见情况不妙,偷偷逃走了。安仕黎一人对峙如此多人,却没有丝毫害怕,他不相信这堂堂大昭京师天子脚下还能没有了王法不成?安仕黎义正严词地呵斥道:

“尔等所谓买卖,便是欺压百姓,为非作歹?以为我大昭无王法乎?”

安仕黎不想再和这些个无耻恶霸纠缠,想要起身离去,可那些个大汉刻意挡在了他。安仕黎的话,令周围的大汉一齐发出哄笑。

“哈哈哈哈哈……”为首的那大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安仕黎,像是同一个傻子说话,“这是哪里来的傻子?王法?哈哈哈哈……搞笑!在这大昭京师,官大就是王法,你这个不长眼睛的小兔崽子,真没被教训过是吧?”

安仕黎顿时一惊,见周围大汉纷纷面露凶光,越发逼近,他连忙去拔腰间佩剑,但那几个恶霸眼疾手快,其中一人一棍子就敲在了安仕黎的后脑勺,安仕黎只觉脑袋一涨,浑身都软绵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拳,痛殴在安仕黎的腹部。这重重一拳,令安仕黎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震颤,他整个人都酥麻了,差点就跪倒在地。他努力用手支撑着身体,不料又有一人一脚就踢中他的面颊,将他踢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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