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山秀美依旧。
山脚下,青岛村一片悲凄。
德国人来了之后,强行征收土地,无论渔民、农民、商人,全部赶走。
因为地价太低,让很多人都陷入贫困。有些村民被地政官连打带骗地赶走了。有些村民给了些钱,但这些钱再也买不起地盖房子。一些失去了土地和房子的村民,只好流于荒偏之地,用竹杆、席子打起临时住所,去德国人的工地上做苦工杂役。
德国总督府并没有因为青岛村村民的抗议,而停止拆迁的进程。会前村、小泥洼等村落,相继被征收。小泥洼村的三百多村民,也派出代表,与青岛村、会前村的代表一起,向总督府提出抗议。抗议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各村被拆居民与德国地政官时常发生冲突。
青岛村地政官的工作进程,是按地丁田册的顺序。
下一户,便是丁家。
(▲青岛村)
丁永一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等在自己的家里。他一大早就来到了苟记馅饼粥。
金发碧眼的地政官来到丁家,被丁周氏支了过去。
周围的邻居见了,也纷纷来到苟记馅饼粥。小小的粥铺里挤满了人。苟文先顾不得招大伙,支应着女儿念弟给大家倒茶,自己也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他站在丁永一的侧后方,事关未来贫富生死,看上去显得比丁永一还要紧张。
地政官首先明确了,胶澳总督府对土地的独占和优先购买权。
地政官带着德意志民族和统治者特有的优越感,大声道:“依据《置买土地章程》,每一地段属何人之产,以中国官府所出粮册为凭。丁家在行街上并无商号,宅院只能按私宅计算。“他看了丁永一一眼,看着手上的册页,照本宣科地道:“大裳茶!按计算,你们家,应付三百六十元。“
价格如此之低,村民一片愤慨。
丁永一却不急也不恼。
他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请这位看上去一丝不苟的德国人坐了下来。
“依据《置买土地章程》,买价须比较德国官兵未来驻守之时,以地价酌定。对吧?“
“是的!“地政官点了点头。
“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丁永一笑了笑,“想必了解,酌定的意思。酌定,就是斟酌情况而后决定。而这个'酌'字,有倒酒喝酒之意,比如像咱们俩这样,面对面地坐下,对酌一杯。另一层意思则是考虑、商量。咱们以茶代酒,有事好商量,请!“
丁永一请他饮了口茶,继续和颜悦色地道:“当年,大清在这里设防的时候,地价换算成你们德国的货币,应该是每大亩二十五到七十五马克。现在,地价已经涨了,你们出的价格,远远低于市价,甚至低于济南府的地价。而且,当年章总镇所购之地,都是海边的薄地。若按当时章总镇购地之法,视地优劣,地分三等给价。丁家之宅之地,也不止值三百六十元。“
一席话,众人频频点头。
地政官显得有些惊讶。
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普通的中国人,懂得如此之多。他不仅会换算货币,还知道济南的地价。
于是,他带着窥探的眼神,反问:“那你觉得多少合适?“
丁永一没有回答他。只是一抱拳,诚恳地道:“我和每一个青岛村人一样,故土难离,不搬最好。对于,总督府来说,德国移民日渐增多要用地,兴旺商贸也要用地,这都无妨。酌定地价,予以收购,只要善意与村民们商量就好。请地政官酌情考虑,重新定价。我们,下月初一,还在这里,再谈。“
丁永一不想多费唇舌,表明态度之后,他三言两语地把地政官打发了。
地政官走后,他安慰众人,说:“村子不拆,我们营生依旧,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慢慢谈便是!“
丁永一走后,众人也散去。粥铺立刻冷清下来。
“祖宗的坟都保不住了,怎么能不急?“苟文先苦着脸,自语道:“人心惶惶的,少了营生,何来依旧?“
第二天一大早,地政官又来了。他直奔丁家,丁永一避而不见。德国人锲而不舍。丁永一要么称病,要么不在家,二人足足耗了小半个月。
初一,清晨。
苟家粥铺一大早就人山人海,铺子桌前的人里外三层,外面街上水泄不通。
一切,正如丁永一所预料的那样。
半月前,丁永一有意当众提前定下了时间、地点。村民口口相传,小泥洼、海泊村、孟家沟、杨家村、扫帚滩等村民都纷纷赶来。
德国人来了之后,大规模的征地一波一波地向北推进,像滔天巨浪一样由沿海扑向内地,不断吞噬着这里人的平静生活。一幕幕背井离乡的惨剧,一户户流转离散的嗟涕,强烈地震撼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使他们不得不开始担心自己的命运。
一种无助、悲痛的气氛笼罩着人群。
丁永一经过,人们无声地让开了一条路。
大裳茶与京城等地书信频繁,对时事洞若观火,胶澳地区人尽皆知。他个性中特有的深谋远虑,村里早已有口皆碑。
丁永一绵里藏针,镇静地与德国地政官周旋。丁廷武带着骑兵,专挑清晨薄雾之时,埋伏在必经之路上,袭击各村的地政官和德国士兵。
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知道丁廷武被丁永一打出家门。有人骂丁永一是老糊涂,有人则赞其睿智。无论外面如何议论,大家都发现父子俩明明不和,却似乎有某种默契。一个斗智,一个斗勇。
人们带着好奇的心理观望着丁家,与此同时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盼望着一种转机。
丁家的拆迁,丁家的未来,似乎成了一种参照,成了每个人的关切。
地政官来了。
他的身后,依然跟着一小队德国士兵。
他远远地看到一大群人,微微楞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丁家已经成了一个标杆,就像测量土地尺子上的刻度。
地政官带着日耳曼民族特有的骄傲,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向人群走去。
二人再次见面,似乎多了不同的意味。地政官代表德国,而丁永一则代表这里的居民。
丁永一依然坐在苟记馅饼粥的同一位置上。见德国地政官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他谦恭地站起身,招呼苟文先再来一碗粥。
“喝粥可以,扔下铜子儿再说。我的粥可不是大风刮来的。“苟文先对德国人讨厌至极,不情愿地小声嘀咕着,但还是去了。
苟文先盛粥的时候,习惯性的满了碗。抬脚要送上桌,他想了想,转身拾起木粥桶里的长勺,又舀回去了大半勺。
德国地政官却没有坐下,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下丁永一。
丁永一身材消瘦而结实,仪表堂堂,留着黑色的,让人感到敬畏的孔子式的胡子。他的脸型和胡子,都让这个德国人联想到对中国最博学者之一孔夫子的著名描述。以至于,他第一次看到丁永一,就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丁永一的外表,提醒着他在齐鲁之地的边缘,遇到了孔子故国的真正后裔。
眼前的这个中国人看似普通,腰间却系着一枚乡间并不常见的玉扣。玉扣中有一圆孔,孔中是一细长的木榫头。扣合在圆孔中的榫头,构思奇巧地吊着几把小巧的铜制钥匙。
来到异国他乡日久,他深知丁永一这样的中国乡绅阶层,对于民众的影响力。
这半个月来,他想尽一切办法了解关于丁永一的一切。在胶澳邮政代理处,他查到了许多丁永一与京、津、沪、杭,甚至日本的收寄记录,邮件大部分是信件。其中,京、津两地占了绝大多数。丁永一在青岛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人们的目光,已经告诉他,大裳茶丁永一在民众中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不得不推测,丁家拆迁赔偿标准,可能将直接影响接下来地政工作的难易和进程。
(▲胶澳邮政代理处)
对面眼前的德国地政官,大裳茶丁永一也做了充分的准备。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这是每一个军户之后,儿时便知的道理。
丁永一不认识那一长串奇怪的德文字符,也就不知道这个德国人叫什么名字。名字对于丁永一来说,他并关心,也并不重要。丁永一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个德国人来自上海,原是一名德国驻上海领事馆的领事,精通汉语。征地工作是极为辛苦的,他在德国占领胶澳初期,经常天刚刚亮,冒着冬天的寒风,一大早就将房主堵在家中,以方便交涉土地事宜。天长日久,他对这里的村民和土地,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
那些土地垄断预购权的合同,都是这些精通汉语的德国人签下的。就是那些合同,让包括青岛村在内的十几个村的居民流离失所。而全部费用,不过区区三千马克。
三千马克!
想到这儿,丁永一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阵冷笑。
德国的地政官转过身,高声对围观的村民们说:“收购你们的土地,只是因情势所迫。你们把地卖掉,在没有使用之前,还会以最低廉的价格租给你们。若以后使用,则会建成楼房、工厂、商铺,你们可以做工人,当伙计。那时,工作轻松,收入也会大幅增加,至少是现在的十倍!“
村民们都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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