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有许多人因故失去性命,而青年对此则格外有觉悟。自他同意踏上这趟硝烟弥漫的旅程时,便准备好了面对这可能发生的一刻。
如今,他真的死去了。
他的脑海不断闪现出无数个令他感怀哀恸的片断。
他忽然看到了寒窗苦读的自己的背影,听到了自己生日时父母与朋友们的喧闹,还看到了他心爱的姑娘以盛放的烟火为背景,向他转身时的笑靥。还有某些令他有些不快的情景,他原本没有打算一直记下去,可是那些东西不但没有被忘记,还在他弥留之际这个最重要的瞬间跳了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他还真想叹口气。
最历历在目的是他在那座已经沦为人间炼狱的城市的所见。遍地的残肢断臂,彻夜的炮火洗礼,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哭嚎,地上蒙尘的草木似乎也在悲鸣。青年甚至都很难找到一个能够上镜的地方,以便报道他的所见所闻。
没有人应该遭到这样泯灭人性的屠杀与折磨。他坚信,自己每一个直击现场的镜头,搏来的都是亿万万人的谴责与抗议。
奇怪的是,大概在自己像其他人那样死去的时候,许多离奇的感觉一股脑涌入他的神智之中。不仅仅是青年早有耳闻的走马灯,在他肺里所剩无多的氧气不断被压缩时,他还看到了许多——他坚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或想过——的事物。
诸如,在云朵的视角上俯瞰一片自己绝对从未涉足的大地;与幻惑的香风同行拂过满是奇异花朵的田野;抑或化作潺潺的流水销蚀沉沙的剑戟干戈。仿佛他的灵魂正在被什么东西拖拽着、四处游弋一般。
青年有些不寒而栗。他明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摸不着,但他就是能察觉到。
这种感觉……很诡异。他只能这么形容。
倏尔,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存在。自己的确是死了吧,但自己现在看到的东西又是什么?莫非是天堂,抑或世外桃源之类的存在吗?还是说自己从来就没有死,从来就没有踏入那座饱经摧残的摇荡的城市,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崇高理想而做的一场梦?
青年能看到这片大地的光景。他可以从各个角度去感受其上所有事物的存在,飞禽走兽,鸟语花香,很多东西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除此之外,也许在一条长河之滨,抑或在一座高山之上,雄伟而绮丽的城市以一种惊世绝伦的超凡艺术感屹立不倒,几乎完全不遵守青年常识中的物理学而存在。这倒是越来越让他感觉这是一场梦。
然而,在那繁华梦幻的尽头,无数抹令人不适的猩红色,正在大地上疤痕般遍布的裂缝深处蛰伏。它们残酷地蠕动着,青年看不清里面包裹着什么,只从中觉出了无与伦比的恶意。
倏尔,他睁开双眼。
青年苏醒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还好,除了一丝不挂之外,他身上倒是完全没有受伤的迹象。他长吁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擦了擦额角。这之后,他看向四周。
不是在自己的床上,不是在家,不是在他熟知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眼前是一个……圆形的房间,装修很独特,黑檀木颜色的墙壁上镶嵌着许多闪闪发亮的宝石,这些宝石之间相互投射出五光十色的光线,偶尔微微偏转,将光线从一颗宝石移到另一颗宝石上。
地上则铺满了印着奇怪纹路的酒红色的柔软的地毯,这些纹路微微发亮,亮光与墙上的珠宝很相似,柔和而美妙。但对于青年来说,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装饰简洁的门,几乎与房间融为了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除此之外,在青年的身边还放着一身叠放整齐的衣物,这套服饰整体由黑色与金色搭配而成,上面织就了一只金色的凤凰似的鸟类当做花纹,用料非常精致,倒不如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柔顺而流光溢彩的布匹,令人难以置信。
衣服的造型方面则有些复古,衣摆实在是太长,让青年有些不适应,袖口也有些大。不过,对于他来说,这套装束几乎是量体裁衣,完美贴合了他的身体,丝毫不妨碍行动。
青年原本只是打算拿这套衣服权且遮盖一下身子,但以现在的最终成果看来,即便把它当做自己日后的常服,除了浮夸一点,复古一点之外,他挑不出半点毛病。
要不是当下的触感都太过真实,青年丝毫不怀疑自己这是还在梦里没醒过来。此时,他已经注意到了房间中那扇并不显眼的门。
目前的情况对青年来说实在太摸不着头脑了。他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哪,以及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已经开始对当前的处境胡思乱想了。他该不会已经到天堂了吧,这里难道就是天堂的招待所之类的?
无论如何,自己得先从这里走出去看看。于是,他整饬了一下衣摆,随后把手放到那扇不太显眼的门上,轻轻地将其推开了。
这扇房门似乎没有活页。青年惊讶地发现,他将其推动时,门自己便有所感应,平移到了一旁的位置,不再挡他的路,在他经过后,又自动位移至原本的门框内,就仿佛有生命一般。
这又是什么科技,还是说真是什么魔法?自己该不会真的上天堂了吧?青年吞了吞口水,瞥了一眼那扇门,随后看向房间外的光景。
房间外……应该是一个大厅。这儿的灯光稍微有些昏暗,在他眼前,不可计数的书架一排排地肃穆地陈列着,每一座都要比他人还要高很多,几乎组成了一片迷宫,其中,一本本或陈旧、或崭新的书籍排列如麻。一时间,他竟然感觉有些慌张。
青年感觉自己应该是来到了一个类似图书馆的地方。现在,许多稀奇古怪的猜想不断地涌入他的头脑。
他觉得自己八成是真的死了,要不然也不会看到这么光怪陆离的一幕。但是,眼前的景象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目前还完全捉摸不透。没准自己是死了以后穿越到了别的异世界之类的呢?青年如此想着,毕竟他之前也看过类似的小说与动漫。
不不不,这还是太离谱了。青年狠狠地晃了晃脑袋,又掐了一把自己。他这是在确认没有在做梦。很可惜,一阵疼痛,自己却并没有醒来。
要不然还是先往前走走再说吧。
青年开始在由书架组成的迷宫中游荡,试着找到什么有帮助的东西……或者什么人。一路上,随处可见许多奇特的烛台,散发着幽幽的各种颜色的光,将气氛渲染得如梦似幻。奇异的是,它们并没有火苗。烛台顶部烛芯的位置都改为镶嵌着一小块流光溢彩的宝石,仿佛一个小小的灯泡般发光发亮。
青年偶然之间停下来,在小烛台前逗留一阵,想研究研究它到底是个什么原理。但打量半晌,始终是一无所获。
除此之外,说实话,走了那么长一段路,他完全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原地来回兜圈子。
约莫走了十分钟左右,青年有些倦了,于是他找了个书架旁的角落坐下,眼光则放到了那些陈列在上面的书籍之中。
他有些惊奇地注意到,这些书籍上所撰写的文字,竟然千真万确地是汉字,只是字体有些古老。他再度细看,发现这些书记述的,绝大多数都是一段细致的历史,抑或什么人的传纪,诸如《南原之役》《长公主厘夏传》等等。
青年随手翻开了一本薄薄的《华召将军传》,第一页如是写道——
“华召,字镜直,滨海恂峦人。父信者,秦氏门客也。少有抱负,弓马娴熟,以威武闻于县,秦氏举为吏。初,有兽猖于乡郊,苦之久。召直前斫其首,复归,令大喜,除百夫长。
是岁,大元帅伐联邦,军恂峦。大元帅者,灵帝之长子也,帝有爱于三子,故在野。军中筹粮,以秦氏得者多。后募得乡勇千人,以召为千夫长。临行,其友秦谦谓之曰∶‘暴虎冯河,难久得矣。’召善之。”
青年默默地翻阅着这本虽是蒙尘、但并未老化的史册。周围的环境实在太过安静,他仔细端详着上面工整婉转的文字、与角落细密的注脚,竟一时感觉有些琢磨不透。于是,他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只想看看这位名为华召的将军结局奈何。
不过,最后一页上写着的,并不是他的结局,而是一段评语——
“易安曰:召生性勇烈,万人之敌,直节不屈,有古人之风。然其性本骄作,得意忘形,恣以落难,弗克己终。向来帝王家事,废长立幼,结党相掣,自是取乱之道。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召自取祸,逞威一方,以为少帝肉中之刺。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元帅暨灭,召焉有立危墙之下而存身之理?
可叹召本佳人,胆略过人,素以淑均,加之长生种,假以时日,必大有所为。只恨早堕权机,作茧自缚,奈何如是。”
青年默默地将这篇传纪的最后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这之后,他合上书,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它原本该在的位置上,心里却还在推敲着其每一句话的含义。
他觉得自己向来还算聪明好学。书中这位名为华召的将军之生平自不必说,只是,在其中,那个为其作注作结的名字,格外吸引了他的注意——“易安”。青年实在很难想象这个名字的所指是不是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位。现在,一切太……玄幻了。他还是难以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休息得已经差不多了。他站起身。
就在青年站定的那一瞬间,他惊奇地注意到,那些四壁常见的小烛台灯火明灭,仿如星光闪闪。倏尔,它们某些熄灭,某些闪耀更甚,最终照亮了一条发着光的“迷宫”中的小径,仿佛正引导着他继续前进。
终于有人迎客了。青年此时反倒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他迈步向着灯光摇曳的小径尽头走去。
只大约走了两分钟,青年便在指引下来到了这间巨大图书馆的另一边。一扇华丽的大门虚掩着,就好像是某人特意为他留着一般。
他伸出手,碰了碰门把手,踟蹰片刻,随后拉开了它。
他的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装点细腻的古典房间,很容易让人联系起印象中书香门第的书房。房间不算大,精美的金石随处可见,光可鉴人。令人沉醉的花香充斥着青年的鼻腔,闻起来像是桂花的味道。
房间的另一头则是一座露台,在形似玉石材质的栏杆后,越过薄薄的阴云,可以看到渺远而璨丽的银汉汤汤,长河千丈;其下的都城则让青年回想起诗中描绘的盛世长安,万家灯火。
而在房间中央的一把竹椅上,一位优雅美丽、而又端庄从容的女士正轻柔地题写着手中的书本,在她身边的茶几上,还放着一杯尚有余温的清茶。她淡雅的素衣身形在背景人间烟火的辉映下,竟更显得卓尔不凡,恍若天仙。
她抬起眼,对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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