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径直走下龙椅前的台阶,在两位随从的护卫下进入了后面的屏风,不见身形。

长公主季乐在她父皇的授意下走上前来,开始对这封诏书朗声诵读。

群臣皆拜伏听旨,不敢多声。平鸣与易安则仍然高坐台上不动。

平鸣瞥了一眼旁边的易安前辈。只见她眼帘轻阖,似是若有所思,也不知是在默默记下诏书上的内容,日后好录以为史,还是仍在反复思量着寒川月的所言。

季乐的声音十分动听,她在朗诵有一定篇幅的文章时,语调抑扬顿挫,感情微流,面色却不变,宛如低吟浅唱一般。

最开始,她先是礼节性地对那份金纹诏书躬身一拜:“我今奉父皇圣意,宣命圣旨,诸君敬听。”

随后,她方才开始诵读,声音肃然。

“自古以来,我悬息立心立德、信义昭彰,方能广开峻险,得此滨海辽阔之域,此为我悬息立身之本,纵有千金,亦不可弃。

或言联邦,贪得无厌,欲以武力揽天下之地,与之接壤,如伴虎狼,必适时灭其威风,以彰我悬息德行,光于四海,耀于门楣。

今西原有难,急不可缓,必发兵救之。我悬息与西原互为唇齿,有千年之盟,若失强援,岂能独完?故朕将亲率大军,发兵西原,驱除兵祸,为诸国典范。

朕意已决,将裨补阙漏,广开言路,垂听纳谏。众卿当无疑,志虑为公,出谋划策,各司其职。尤其不可乱军,倘有非议,从重论治。

钦此。”

众哗然。

季乐念毕,将圣旨收到怀中,面向吵吵攘攘的群臣,又补了一句:“明日巳时,请受邀诸公按时到达酾赋宫,参加太史大人的洗尘宴。”

她转过身,对平鸣与易安鞠躬。

“恭候二位太史大人的光临。”

随后,她又面向群臣,宣告道。

“奉陛下旨意,现在退朝。”

她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从众人目光的焦点退下,穿过各色人群,款款迈过明景殿高大的门槛,身形晕入了雨雾。

众大臣见状,也纷纷三三两两地起身离开了。他们从门口侍从那里拿过自己的雨伞与佩剑,满面愁容或一本正经地相互交谈,殿内殿外一时嘈杂。

几乎只是一阵走神,平鸣便再也找不到寒川月的身影了。不知何时,她已经融入了人群,随着人潮洇入了雨中。他望不见,便只好放弃。

这时,他见易安前辈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下玉座前的台阶,便也起身加紧几步跟在她身后,像个孜孜不倦的学生跟着老师似的。

听过刚才的朝议后,平鸣心中又多了不少疑问。他得抽时间问一问她。

易安缓缓地走出明景殿,偶尔瞥一眼旁边的晚辈同事,自然是注意到了他眼中的疑惑与不解。

但她没有主动开口,只是从恭候在殿门口的侍从那里随手接过自己的伞,道了一声“谢谢”,然后轻轻地站在大殿的长檐下,将其撑开。

易安举着伞静立殿前阶上,眼前尽是朦胧的雨幕。平鸣觉得她此刻应是若有所思,便不厌其烦地默默站在她身边等候。

许久,她扬起脸,平和道:“少友,莫非在等着我把伞递给你吗?”

“哦,前辈,对不起。”平鸣忽然意识到应该由他来撑伞,便仓皇地将其接过,语气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没什么,少友若是举伞累了,倒也不必勉强自己。”易安笑了笑,温柔地对他安抚一句。

虽然她言语之间波澜不惊,但她眉眼中的愁绪是化不开的。平鸣能看出来。

平鸣与易安并排走进了这淅淅沥沥的雨中,顺着台阶往下走。阶下大道上,已经可以远远望见不少官员车马的彩盖,琳琅满目。不少身形模糊在雨中,影影绰绰,分不清王侯将相。

阶下几十步远的一颗奇树下,有三个人影等在树荫中,好像是专程候着二位太史公的。待走近一看,平鸣发现,那是太子季治与他的两位撑伞牵马的仆从。

和其他官员相比,季治出行的阵仗真可谓是极简主义。他来上朝,仅带了两个仆人,甚至没有坐车,只骑一匹骏马。有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可这匹骏马无论是鞍鞯,还是箠辔,都平常得不像是太子的坐骑,没有特别的金饰,没有亮丽的油彩,只是黑漆漆的皮革和几个铜扣,仅此而已。

那两个仆人身上也没有什么浮华的装饰、来让他们作为太子的侍从显得高人一等。如果站在他们身边的不是季治的话,甚至让人觉得、他们服侍的充其量是个乡绅土豪级别的人物。

见到易安,季治露出了他脸上罕有的由衷微笑。他迎上前来,让为他撑伞的那个高挑女仆差点没跟上。

“好久不见,老师。”这位太子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他那奢华的冠冕与饰物,向易安躬身致意。他对她平常的称呼让平鸣有些吃惊。

老师?平鸣和易安站在一把伞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先前让人感觉不怎么舒服的贵客,心里寻思着他与自己前辈之间的关系。

易安女士以笑容回礼,温和地看着季治:“是啊,阔别已久了。今日相见,看来,你从我这里辞了以后,仕途也是一帆风顺啊,都做到尚书了。”

季治谦虚地回答道:“我做您的濯川令那段时间里,从您这儿受益良多,也算是踏遍了半个天洲,方今小有所成。”

濯川令?原来前辈早就有一个濯川令?话说濯川令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选的,怎么季清公主一提就要羞得满脸通红?平鸣心里满是疑惑。

但见他们两个相谈甚欢,平鸣也不好多说什么。

“你天资聪颖,做得一直不差,我也不过是让你多见了些世面罢了。”易安平静地看着季治,笑意不变,“只是,想必在官场之上,你亦是遇见了不少人间世故,今日朝堂中,你考虑得倒是仔细。”

“既居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为了此番朝议,我也是仔细思考了不少时日,方才出此周旋之策。”季治轻叹了一声,“只可惜,那位寒川先生一来,我便知道,这个劫,我算是打不赢了。”

他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接着说:“老师,您看,这个寒川月哪,倘若真有大灾之罪,她何必跑到这里来告状呢?她知您必往查证,您一去,父皇发兵之意又决几分。真是好一个阳谋。只是,父皇连圣旨都备好了,看样子也是有意在先,我也劝不了。”

易安颔首,神情严肃了几分:“我倒不介意被她视作手中一子,只要这大灾之事,酿不成真正的大灾便好。”

她又兀自叹了口气:“原本,我是无意干涉人世间所谓兵戈相向的。然而,今日寒川先生朝堂之上所言,却是给我找了一桩恼人差事。”

“我理解,老师您职责在身。”季治声音沉了下来,“而且,如果联邦果真有罪,那这场战争,兴许也应被归为一类大过,也算是个好机会吧,我真是希望我那三弟已有所成,能让我顾忌的那些事迎刃而解,最终收复关外的那些失地。”

“你真是长大了。”易安的眼神柔和了一些,“那些朝中的不少大臣,看样子都还想着与人争利。你比他们年轻不少,却没那么多顾忌。”

季治笑着摇摇头:“我还没到您说的境界,我唯一学会的一件事,就是权衡利弊罢了。”

“那也不差,多少人伐谋利好,却终究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只要是非分明,却终不以黑白论事,便够了。”

“老师向来都能让我学到新东西。”季治欠了欠身,随后语气又沉三分,“冒昧相问,如果您确认了联邦的罪行,会如何?”

“倘若天瘴的力量被人为留存了,那牵扯到其中的所有凡人都逃不得。”易安眉头微皱,用不急不慢的声音说着令人紧张的话,“《天理》明确言道,妄图利用大灾的力量,杀无赦。”

“嗯,所以,我担心老师您。”季治看着易安的眼睛,语气难得听上去就很真诚,“联邦既知有罪,若是被揭穿,必作困兽之斗。”

他深吸一口气。

“毕竟,您也知道,有青兕公的前车之鉴……”

气氛在这一瞬间仿佛降到了冰点,包括平鸣在内的每个人都感到一阵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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