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光,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放下吧。”

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两人身边也渐渐响起了晚虫的叫声。那个叫做国光的少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耷拉着双手,安静的看着湖面,湖面上倒映着不少东西的影子,有马头墙,小青瓦,杨柳依依,不时还有鱼儿吐出的水泡,在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国光并不在意。

少年起身开口道:“爷爷,你放心,我知道的。”

一声叹息过后,年迈的影子弯曲了,爷爷坐在了长椅之上。

国光走向湖边,流水般的光辉微微划过他的脸颊,映衬他的影子愈发瘦长。

初秋的湖水还不算冰寒,至少在少年的手里是这样的。

老人盯着少年的后背,眼眸里露出复杂的感情,出于本能他还是对着少年喊道:“小心一点,别跌下去。”

国光一愣,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扶起老人,一步一步的迈出公园。与此同时,一辆轿车刚巧从爷孙俩身边经过。

开车的是一个女人,带着墨镜,车窗半开着,国光勉强能看到方向盘旁边的玉獬豸摆件,车与人擦肩而过,一声冷哼从少年的嘴里钻出来。

“他知道我们?”车内后座一位年轻人忽然开口说到。

女人猛地踩了一脚油门将一老一少远远的甩在车后:“他也十八岁了,他不傻,况且朝夕相处,怎么可能做到完全保密。”

年轻人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看后视镜了,因为刚刚女人想要杀人的神清,他透过后视镜看得清清楚楚。

年轻人老老实实的将公文包放在双腿上,不在言语。女人也不在意他的脸面冷笑一声嘲讽道:“瞧你那样子,托关系进我们这组的,果然没一点男人样,连那小孩都不如。”

坐在后座的年轻人浑身一震,他手心里冒出丝丝冷汗,包里厚实的文件全都关于那个少年的,他昨晚翻了一夜,对少年有了初步了解,他承认如果换做他,他一定做的没有少年好。

“李院长的事,我很抱歉。”年轻人忽然间说了这么一句,试图拉近自己与女人的距离,他知道李院长是女人的老师。

可是事与愿违,女人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一脚刹车,险些将年轻人腿上的公文包甩飞出去。

女人十分干脆的下车,打开车的后门,扯开年轻人的安全带,一手拍落公文包,拧着年轻人的衣领就揪了出来。

年轻人战战兢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在这地方偏僻的很,又是傍晚,往来的车辆不多,女人就十分任性的将车停在马路中央。

“我告诉你,我不管你爸妈是谁,有多大的权,进了我们组,我就是老大,我说的话你到死都得听着,现在我就给你第一个命令。”女人的眼神冷漠,语气像一具尸体冷冷开口道:“在我们组,不准提李院长,不准提那件事,李院长就是李院长!听见了没!”

“章红韵,你车怎么停下来了?”女人胸口处的对讲机里传来陌生男子低沉的嗓音。

女人翻了个白眼说道:“没事,下车教育了一下新来的。”

对讲机里随即传出和善的笑声:“赵铭,别放在心上,你和她同一个学校毕业的,你师姐的事迹你没听说过吗,她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好好跟你师姐学习,别浪费了你爸妈的一片好心。”

年轻人战战兢兢的身体终于稳定了下来,他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军礼,喊道:“是的!”

夕阳的最后一抹红色,也消失在了天边。

“上车。”

“是!”

章红韵每天都会想起自己的老师,她也每天都会看见自己的老师,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起初她很反感,见到老师就就直犯恶心,人类本能如此。但是几个月之后,先前的反感渐渐变成了哀伤与愤怒,她无法想象若是少年知晓了此事,他的心灵会有多大的创伤,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事实上,什么都不做反而才是唯一能保护少年的方法。

就像湖面上的落叶一般,随波逐流反而不会沉没水中。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老人喃喃自语道。周围的路灯微微亮起,很久才会驶过几辆车。少年安静的跟着老人,四周的黑暗像潮水般包裹着两人的躯体,老人忽然间有一点伤感,像回到自己出生的第一天,从黑暗的子宫里钻出来般,他在哽咽。

少年察觉到了老人的伤感,这种如脐带般紧密的联系扎根在人类的血液之中,让亲人间能彼此感受。

少年拉住了老人的手,他微微一笑,眼睛里冒着星光,缓缓安慰道:“爷爷,我们要到家了。”少年不知怎的想到了海明威的《祭典》,太阳照常升起,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

然而少年自己知道,属于他的太阳早已暗淡了。

“爸,我和爷爷回来了。”

走廊尽头,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朝大门这里伸出头来,很快便传来了男性特有的低沉的声音。

“去和爷爷散步也不和我说一声,让我担心好久。”男人似乎有些埋怨,但是他的表情依旧是笑着的,这种笑容似乎有着天然的魔力,凡是见过男人笑容的,无一不认为男人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国光致歉,老人却没开口,独自一人缓缓的走上了二楼。

二楼楼梯拐角处,摆着一张照片,一位身着西装身材高挑的男人坐在正中,周围围着二三十个学生模样的人,似乎是张班级毕业照,仔细看看,坐在中间的那个正是国光的父亲,不过照片上的男人显得更加年轻,神情十分冷漠,而在第二排第一个的女生,正是傍晚那辆车的主人。

在照片旁边还摆着不少奖章,奖章正对着的房间,以前是男人工作的专间,但是三年前却被男人改成了杂物间,里面摆放着男人更多的荣耀,有奖牌,有证书,有研究资料,甚至还有几本没写完的巨著,不过这些最终都变成了男人的陪葬品,埋葬在这里。

男人以前总是对少年戏称,那屋子里埋着他的理想与抱负。少年有一次便问他:“那爸爸现在就没有理想与抱负了?”

男人的回答少年至今还记得:“当然有!那就是你呀。”

“我和爷爷吃过晚饭了。”

“哦,明天是你妈妈三年的忌日,咱们要去看看她。”

“知道了。”

夜深,不时有星星亮起,不时有星星熄灭。

某研究所深处,一辆轿车通过层层检查后开了进来,车里走下了一位身材修长的带着墨镜的女人,在女人身后跟着一位畏手畏脚的提着公文包的年轻男人。

研究所外墙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爬山虎,这种葡萄科地锦属下的木质落叶藤本植物在年轻男子眼里是那么苍绿,深绿如叠浪般一层一层的拍打在墙面上,男人看得入神。

“再过几天这爬山虎的颜色就会变成橘色了,一年啊又快的很。”低沉的嗓音从男子身后传来。

赵铭回头,看见了他的顶级上司,研究所的新任院长,也是对讲机里替赵敏说好话的人,初秋的天气还不算十分寒冷,可男人身上已经穿上了厚重的大衣,赵铭眼里的迟疑一闪而过,因为他知道院长若是脱下覆盖全身的大衣,那扭曲的惨不忍睹的躯体一定会让他瞬间奔溃的。

赵铭下意识的深呼吸了一口气。

“明天,后代和国光要去扫墓,凯莉给出的几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七十二,你们务必要小心。”

女人冷哼了一声,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就抽了起来,两滴火星落在了女人的脚边,像苍老的星星一样一闪而逝。

“我不觉得国光会做出格的事。”女人开口说道,顺便吐出了一圈烟气。

“科学不会说谎,概率就是概率,一切都是可以计算的。”

“可是人的情感无法被计算。”女人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接着说道:“算了,我知道了,明天我会好好看着他们的,你放心。”

女人随手把残烟扔在地上,院长赶了上去,一脚踩灭烟头。

“赵铭,跟我来。”

“是!”

少年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手里摆弄着一个四阶魔方,房间左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半人高的《2001太空漫游》的海报,海报里的宇航员旁边用马克笔写着李国光三个大字。房间右侧摆放着一座小型的天文望远镜,望远镜正对着一扇窗户,李国光从小就是透着这扇小窗观察着宇宙的无穷奥秘。

睡不着的国光随即起身,他和同学有个约定,今天晚上有英仙座流星雨,作为北半球三大流星雨之一,少年不会错过。

等待的时间总是十分漫长的,国光却并不着急,他知道此时此刻有成千上万的摄影爱好者和他一样,或在山坡,或在田野,一同等待着那些石头划过天边,就像几万年前他们的猿类祖先一样,抬头仰望着夜空。对星空的热爱亘古不变,几乎刻入了人类的DNA中。

黑色是安全的保护色,它隐藏了宇宙的所有的危险,只有在绝对黑暗中智慧生命体才会感受到真正意义上的平静,尽管这种平静消磨了人赋予的人的意义。

窗外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不甚明晰。国光长叹一声忽然想到了《三体》里的一句话,他随口说出:“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少年的手机响起,里面是他同学发的流星雨照片,少年暂时是看不到了,因为他已经趴在望远镜旁边悄悄的睡着了。

与此同时,车库里,传来了车辆启动的声音。

电梯内,大衣男子笑着说道:“年轻人要有朝气,别怕东怕西的,三年前那场爆炸,你爸力排众议,出资建了现在这个实验室,当时有多少流言蜚语,你爸不都挺过来了?所以嘛,年轻人做事得大胆一点嘛。”

赵铭背靠着电梯一侧,频频点头,不敢正视院长,旁边的章红韵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电梯向下来到了地下十二层,由于周围公园里的湖泊,这里的地下水十分充足,不少隧洞连接着公园大湖,于是为了相对美观,许多钢板被替换成了钢化玻璃,研究所偶尔会启动基地外的强光设施,到时候整个湖底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院长边走边向赵铭介绍着,三人同行,气氛略微有些尴尬。终于来到了赵铭的新住处,院长将赵铭安顿好,便和章红韵离去了。

离开后的二人终于放下了伪装好的从容,院长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女人说。

“说吧,我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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