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有瑕一度非常羡慕弥乐。

他虽然孤身远赴王都,厉害到几乎无所不能,却始终被人当做真正的孩子那样挂念。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收到来自须弥灵山的“信”。

信使是一只青色的飞鸟,鸟喙一张,就会在弥乐手中放下一枚记录着声音和影像的宝石。

或是父亲、或是大哥、或是二哥,反正总有人会给他写信。

“书信篇幅”不长,但这父子三人,从言谈举止到音容笑貌,都是如出一辙的潇洒飘逸。

姬有瑕天生精力无限,早将琨霜别院当做自己的第二个演武场。

如意寺是第一个。虞渊王府不算,听说那里面已经结满了蜘蛛网,加上无人修缮维护,已经成了附近有名的流浪汉聚集处。

有人将它戏称为“王府客栈”。王府大门常开,客人们不请自来。

虞渊王知道了,认为自己不管,就已经算是积德行善。

再说琨霜别院,陌生人一旦进去,就会被院里院外奇奇怪怪的风水布局弄得晕头转向,非得有人引路才行。

但姬有瑕却完全不会,因为他有弥乐赠与的“识途印”,基本已经算这个宅子的第二个主人。

也就导致姬有瑕在书房玩耍的时候,很巧地看到了弥乐的家书。

弥乐那时年纪不大,脾气也还算好,不仅没和姬有瑕计较,甚至还说,如果以后有机会,会将他介绍自己的两位兄长认识。

再寻个良辰吉日义结金兰,那他这一辈就有四兄弟了。

姬有瑕听了十分向往,毕竟如果可以选,他也不愿意继续姓姬。于是打那以后,他就特别期盼来自另外两位“兄长”的消息。

可惜大好时光就像天边乍现的霓虹,年少一诺也成空。

噩耗是在弥乐十一岁生辰当日传来的。

传说大地之上,有一座封印了无数妖兽的赤炎火山。这火山不知为何骤然爆发,虽然曾经被封印的妖兽都早已化为飞灰,积攒残存的妖气与怨气却凝聚在一起,生出一只身带黑炎的妖狐。

这炎狐逃出生天后,在人间肆虐,三月之内赤地千里、生灵涂炭,无数百姓被生吞了心肝,眼看就要变身成为更高等级的魔物。

弥乐的两位兄长闻讯之后,联手前去除妖。

最终炎狐被灭杀,但他们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弥乐的大哥弥彰当场毙命尸骨无存,而他二哥虽然侥幸存活,却因为被炎狐邪火吞噬了七情,从温和博爱的旷世佳公子,变成了一个冰冷无情的木头人。

接连的变故,让弥山公一夜白头。

继母亲的忌日之后,弥乐的生辰也再次成为了长兄的死忌。

——

回忆着弥乐祭酒后一语不发的模样,姬有瑕实在很想打人。

“你说他一个醉鬼,话多也就罢了,明明在场那么多人,他为什么非挑弥乐的心窝子捅呢。”

可能因为他已经疯了,而疯子做事总是肆无忌惮没有逻辑的。

蒲松风默默腹诽,嘴上还是委婉说道:“听说当年除了年纪尚小的六殿下和七殿下,其他几位殿下都曾去须弥灵山修过道法,与弥彰、弥焉二位皆是同窗。今夜二殿下酒后胡言,也许是过于思念故人吧。”

结果一不小心,就刺到了弥乐的痛处。

蒲星炼放心不下前来探望。更深露重的,他们两兄弟更不放心,只好也一起跟过来了。

原本,圣师是被安排在行宫内部居住的。

但是弥乐不情愿,选了一个位置偏僻、装饰简洁的营帐。池婉婉和宋叔知道弥乐必然不喜欢宴席上的菜色,便准备了些精致可口的小食,刚坐下歇歇脚,就迎回了面色不善的主子。

弥乐和蒲星炼一前一后入了营帐,其余人都极有眼色地一起落在外面看门。

宋叔天生不会说话,那么大块头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就像是一块会呼吸的石头。

悠远的山风吹入他的胸膛,仿佛天空也在垂涎他的宽广。

屯粮的蚂蚁成群结队地攀上他的手指,轻而易举地越过溪流的天堑。

韩水月满目惊叹:“这人好厉害,明明内力刚劲如山,释放出来却像一个柔软的面团。”

蒲松风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韩水月眼看着宋叔不费吹灰之力,在流动的水面上做出淡金色的“小舟”,他甚至为了不让蚁群察觉,让自己的呼吸心跳都一同隐去。

“舅舅常说,练武是为克敌,而武者与武学之间的关系,便如同蝼蚁与天地。要成为天下最优秀的武者,就要将自己与天地融为一体,克己至极,最终才能自成天地。”

同为习武之人,姬有瑕自然明白他的感受。

伸出双手按在兄弟二人的头顶,掌心毛茸茸的触感让经常摸光头的姬有瑕有些不习惯,但他没有松手,反正按着按着就习惯了。

总之三个人一副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就听见姬有瑕跟他们说:“在琨霜别院,大家都说宋叔是失语之人,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只是在说一种无声的语言而已。宋叔能用这种语言和很多东西对话,了解到雨滴是如何从屋檐上落下,知道兔子是怎么在草地上跳跃。”

“就像他现在在做的,并不是蚁群的舟,只是让它们以为,自己就是‘舟’。”

韩水月似懂非懂:“我要在战场上砍下敌将头颅?就要知道他的排兵布阵,他的亲卫几人,他的出手方式……还有他的铠甲有没有包到脖子?”

“对。”姬有瑕赞许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止武学,天下所有的法门路径,越是在细致幽微平淡处,越要下大功夫。”

“就像位高权重之人,一旦有了体察卑贱万民之心,他所拥有的权势,才是一张真正能够包罗天地的巨网。而当万民之心向他而去,天下之势就会为他所用。如果有人能同时做到这两点,这个人本身,就会成为天地间唯一的‘道’。”

姬有瑕的声音就悬在他们头顶,韩水月难以形容内心受到的震撼。

他自小在外公身边长大,四岁起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从记事起,“梦惊寒”这三个字就是三块压在他头顶上的重石,无数记打在他身后、催着他拼命向前的鞭子。

想成为像梦惊寒一样,带领韩家军的“头”,撕裂敌人的“爪”,顶起整个韩家军的“脊柱”,还有扫平一切战争的“尾”……

蝉潜地底十七年,命好的,在盛夏之际一鸣惊人。

生而为人,他必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作为心有灵犀的双生子,蒲松风能感受到弟弟的心绪,从刚开始的震撼、茫然、支离破碎,变得果决、坚定、无可匹敌。

真好,水月,他离绝代名将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旁观的蒲松风像个老父亲一样欣慰地感叹,然后真诚地感谢姬有瑕。

“多谢世子开解我弟弟。说实话,我原以为世子比我们年长几岁,却也不过只多出一身血勇,空长几寸身量。但世子方才寥寥数语,说的是深不可测之理,用的却是深入浅出之法,听之如醍醐灌顶,实在令人心醉。”

突然被夸,还是被太傅之子夸,姬有瑕有些惊讶,面对两人一模一样的脸,同样专注的神情,他不自觉后退半步。

“是吗?”姬有瑕挠着额前碎发,“其实刚才那些话都是自己跑到我脑子里来的。”

话说,自从麒麟给他贴过脑门(弥乐说是‘赐灵’)之后,他不仅看到了许多原本看不到的东西,还突然觉得自己更有文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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