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寡妇其实不是寡妇,她男人究竟死没死,不确定,只是生死不明,拿现在的说法叫失踪。不过这踪失得也太久了,十年了都。她男人当年从家里逃出去,奔了南方,一去便渺无踪影。后来李寡妇曾经四处打探,信息漫天飞来,有说李大壮当兵了,在队伍上发大劲了,当长官了都,是个团长,管上千号的兵;有人说做买卖途经伏牛山,见着大壮子了,大壮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当上大掌柜的了;还有更邪乎的,说大壮下南洋做大烟生意发财了,成大老板咧,如今在南洋置田置地置房产,妻妾成群,儿女成堆……说啥的都有,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总归一句话,李大壮另娶媳妇,不要原配老婆了,他嫌她脏。当然,也有说大壮打仗打死了。

那李寡妇啥也不信,就只信了这个:自家男人李大壮,当兵打仗,殒没了。她认准自己就是个寡妇。

李寡妇叫田小菊,原本是南方人,她是大户人家少奶奶跟学生娃的私生子,刚生下就偷偷送人了,她能活下来,不易。连亲爹亲娘都生死未卜,遑论其他。后来辗转被送入徽班。她便跟随徽班由南方到了中原,吉普赛人似的,游历四方。由于战乱,戏班子散了,角儿们都另觅枝头,“鸟寻良木而栖”,所谓良木,无非就是随官爷征战,做个如夫人,终日风雨飘摇,大难来时各奔东西,或给财主做妾,比个丫鬟好一点,良也良不到哪里去,良与不良,凭自个儿造化。这田小菊在戏班子里也不是个角儿,只不过是个打杂丫头,别说良木了她啥木也寻不着,就算是块朽木也没她的份儿。她年龄太小,要想成角儿,且得狠吃几年饭,狠遭几年罪才成,可惜大帅们不给她这条生路,大帅们脾气都大,遇事不爱商量,一言不合就开战,一打就打个昏天黑地,大家命都难保,谁还顾得上看戏?不管是角儿还是打杂的,就算掌柜的也没了饭吃,那还不散球!

徽班子是在许昌城里散架的,田小菊流落街头,几次被人拐卖进窑子,都让她逃出来了。能从窑子里逃出来,可不容易。小菊人机灵。不光机灵,胆子还大,刀架脖子也不发怵。这些年走南闯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练就了她的机灵劲儿,壮了她的胆儿,成就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机敏、果断、干练的女人。

中原大战,许昌城破,百姓流离失所。孤苦伶仃的田小菊随难民涌出城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反正哪人多就往哪走,跟着人多的走。走着走着,人却越走越少,渐渐稀落。走到饮马镇上,就剩下小菊孑然一身了。

初夏的中原,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但夜里尚有几分凉,田小菊蜷缩在镇里一家店铺的屋檐下,这家店位于镇子中心一个丁字路口,经营日用杂货。天亮,掌柜的卸下门板,一看,屋檐下蜷一丫头,蓬头垢面,面目憔悴,瘦骨伶仃。掌柜的姓李,李家信佛,见天烧香拜佛拜菩萨,心善。连忙招呼老板娘,两人把田小菊搀进屋,锅里熬的玉米面地瓜糊糊还没凉哩,盛一大碗出来,香气扑鼻。田小菊吃了个狼吞虎咽。老板娘在一旁连连叨咕:“闺女,咱慢着点,掰噎着哩。”掌柜的说:“唉!瞧把闺女饿的,造孽啊,阿弥陀佛。”吃罢饭,又烧了一锅水,老板娘张罗给小菊洗澡。洗罢,田小菊脸蛋红扑扑的,老板娘一瞅,这闺女,挺俊。把她一身破破烂烂的脏衣服卷巴卷巴塞进灶堂里烧了,那破衣烂裳里一疙瘩一疙瘩的虱子,被火烧得噼噼啪啪响,一股子焦糊味儿。老板娘取出自己的一套衣裳给她穿上,大是大一点,袖口、裤脚挽一挽,还行。

李家收留了小菊。

老板娘发现小菊是天足,没有裹过,想替她裹裹,却已过了年纪,那三寸金莲怕是裹不出来了。只好罢了。是个遗憾。

李家有个小子,叫李大壮。叫个大壮其实人一点都不壮,因是早产,生下来才三斤,像一条耗子,啼哭声也像耗子,吱吱溜溜的,连接生婆都摇头,说:“这小小子儿怕是难活。”李掌柜的都琢磨着要拿张草席把他卷巴卷巴去沙河边刨个坑埋了算了,可老板娘舍不得,搂在怀里谁也不许碰。有一句老话说“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用来形容人使了很大的力气,尽了力了。其实婴儿吮吸奶头的力气比你想象的要大许多,常常吮得妈妈很疼的。可是,这个小小子实在太小,他的小嘴巴没有吮奶的力气,他连妈妈的奶都吃不动,妈妈就把奶水挤到碗里,拿勺子喂他,把奶水抹在他的嘴唇上、舌尖上,往嘴里浸。就这么着,竟也一日日长大。就怕他日后长不壮,所以才叫大壮。

家里收养下个田小菊,于大壮子而言,不亚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有了玩伴,他开心得要死。两个半大孩儿整天一块疯玩,爬树捣鸟窝、下河摸泥鳅、烤玉米、烧蚂蚱、摘酸梨偷杏儿,“无恶不作”。那小菊子胆大,就没有她不敢干的事儿。原先蔫不唧的大壮子,跟着小菊疯,竟也一日日彪起来。那李老掌柜跟老板娘见状,嘴上常常骂两句,心里倒也乐意,不然大壮子总是蔫蔫的,啥时候能长成个男人?他随着小菊子疯,日渐彪起来,愈发像个正经小子了。

翻过十岁口,风吹也能长个头。眼见两个小毛孩就都噌噌长起来了。

长起来倒谁也不理谁了,见天跟个仇人似的,耷拉个眼皮,都不正眼相看。

掌柜的在城里有个堂兄,叫李天禅,膝下五个丫头,没有子嗣,每年清明回家省亲、扫墓,见了大壮子,心生喜爱,便撺掇老李叫把大壮送城里去上学堂。公姆俩一合计,大壮眨眼就长大了,将来做啥营生,是个问题,倘若就在镇里混,继承这间小店儿,做这小买卖,吃喝倒是不愁,却没啥出息,天禅哥既然看好他,说他印堂有光,面相好,能奔上个前程,那,不如就叫他奔去。

于是,大壮子就进城里去念学堂了。

这一晃,几个年头过去。大壮子出落得亮亮光光,个儿虽矮,精瘦精瘦的,一头长发,中分,一张小白脸,瘦削,却浓眉大眼,目光犀利,炯炯有神。

但李老爷子却感觉不中,这大壮子在城里上学堂,没学着啥好,过年回家,说些话,不着四六,且愈发癫狂,放肆,仿佛天都盖不住他了。个兔崽子,瞧把恁能得,你比那孙猴如何,那孙猴本事恁大,能跳得出如来佛手心?嘁!不识个天高地厚。老掌柜倒不怕他狂,咱有小菊,日后得靠小菊拢住他。

过了年,大壮十七了。小菊多大年龄,她自个说不清,吃了几个年头饱饭,睡了几个年头安稳觉,小菊长得疯快,像盛夏的芝麻,节节高。女大十八变啊。看她身子,该黑的黑,该白的白,该大的大,该来的也来了,成年了。李家爹娘便做主,要收小菊做儿媳妇,让大壮、小菊成婚。一来这是闹大旱那年在菩萨跟前许下的愿,得还愿,不然菩萨怪罪下来,可了不得,二来,得拿小菊拢一拢大壮的狂妄劲儿,掰招三呼四的,瞎鸡巴扯蛋!守个本份,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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