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是个多梦的人,只是这一次,在身体的极端酸痛下,在热得仿佛脑袋都要被融化的高温下,他梦到的不是以往那些千奇百怪的梦境,而是自己的一生。

就像绝大部分的孩童一样,曾经年少的他仿佛就是“快乐”这个词语本身。和伙伴在日落下的奔跑;每隔几分钟就爆发一次的欢声笑语;对未来的无限畅想;随时随地都可以毫不避讳的谈论梦想……那时的他,毫无疑问是快乐的,并且认为这种快乐就是生活的常态,将会伴随他一直走完这一生。

直到在一次家庭聚会上,那些不出意外的话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关系的“家族亲戚”因为一个特殊原因聚在了一起,理由是为了庆祝林牧的大堂兄考上了全国最顶尖学府的博士。

林牧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蹦蹦跳跳着进到聚餐的包间里,大人们先是夸他有活力,然后问了一嘴他的梦想。

“梦想?”林牧毫不迟疑地回答,脸上挂有大大的笑容:“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把我脑海中的那些故事写出来,让大家惊叹!”

听完以后,大人们都赞赏地点点头,然后立马切入到了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在大伯高昂的声音中,在亲戚们的欢呼声中,林牧的那位堂兄出场了,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副温和的笑容,眼里却有某种当时的林牧看不懂的情绪。

酒过三巡,大伯红着脸开始跟亲戚们嚷嚷着那所“顶级学府”里是怎样的气派,来往的学子们是如何优秀,社会上最优秀的人都聚集在那里进进出出。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林牧的堂兄就坐在座位上笑而不语。林牧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望着玻璃杯里黄黄的橙汁发呆,隐约听到了他们在说自己的“二堂兄”怎么怎么样。

末了,突然话锋一转,跳到了林牧身上。林牧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要一齐看向自己,只记得大堂兄笑着说了句“我在学校里等你哦”,然后大人们一起哄堂大笑,父亲就一边摸着自己的头,一边笑着说“会的,他一定会的。”

聚会结束后,父亲和母亲坐在车子里却迟迟没有将车发动。父亲罕见地抽起了烟,难闻的烟雾在车里缭绕。林牧听到母亲在低声啜泣,他想问句怎么了,却看到母亲突然回过头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政,你要努力学习,考上那所学校,不要给爸爸妈妈丢脸。你要成为人上人,这样你以后才能幸福。”

林牧原名并不叫“林牧”,而叫“林从政”,其中寓意不言而喻。当时的林牧坐在汽车后排,然后……

一阵尖叫声突然传进林牧的耳中,眼前的画面突然变为了一张血盆大口,一张毫无生气的陌生的脸冲着他咆哮,然后是一阵极为杂乱的脚步。哭,有人在哭,怎么回事……是错觉吗?梦怎么突然变了?

林牧在床上蠕动着,伏到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黑暗。他甚至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苏醒的还是仍然在梦中。他伸出手摸索着,摸到了一瓶水。手抖得像是筛糠,一瓶水下肚后林牧立马又躺回了床上,难受得几乎要死过去。

而后,梦境继续显现。

林牧的父母很忙,每次当他放学回到家,除了橘黄色的阳光透过阳台照在地板上,家里空无一人。所有与同伴的欢声笑语都被拒之门外,进不到这所屋子里哪怕一厘米。

后来,林牧升上了初中,家里为了让他能分到更好的学校,把原来的房子卖了,搬到了一个破旧的出租屋里。林牧记得上初中的第一天,母亲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阿政,你看到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了吗?这都是因为你。你不要辜负了爸爸妈妈的心意,要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厉害的高中,好不好?你少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孩混在一起,你就只要用功读书,多跟老师交流,记住这两点就行了,乖仔。”

林牧没说话,呆呆地看着窗外。橘黄色的阳光依旧存在,只是再也照不进屋子里了。

就是从那时开始,林牧的社交能力一落千丈。他很少去交朋友了,连说话也很少主动,每天要干的事情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可成绩始终在中下游徘徊。同学们都在背地里笑话他,给他取各种各样的外号,就连老师也表示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学得比谁都努力,成绩却比谁都差,甚至还偷偷把他叫去办公室问他是不是有智力障碍,或是大脑有什么疾病。

其实林牧并不笨,试卷上的问题他不说全部都能解答完,但100分的试卷,考个90分是没什么难度的。只不过,他不想那样做。

可以用奇怪这个词来形容,相比起父母看到他高分的试卷而露出的笑容,林牧宁愿拿一张不及格的试卷回家,忍受父母长达一整晚的责骂。

其实从那时起,林牧就开始自己的创作生涯了,为了方便修改甚至使用的是铅笔。他利用下课的那十分钟伏在桌子上偷偷写作,有人路过就趴下装睡,然后从胳膊肘与桌面之间的缝隙观察四周。确保周围没人后,他再掏出笔来继续偷偷写,还不忘把作业本盖在最上面,用作伪装。他就是很讨厌、十分讨厌、非常讨厌别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对方只是随意扫视一眼,哪怕对方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

只是后来,他不小心把本子带回了家里,那一个创作用的本子在被家里人翻书包查他有没有偷偷抽烟时被发现。父母勃然大怒,把他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写出的文字铺在他面前,逼着他用橡皮擦掉。

“擦,给我擦干净!你这是不务正业!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能让你考上好的学校吗?能让你以后赚钱吗?我们辛苦工作供你读书,你就这样回报我们?这里没擦干净!你哭,你现在哭,以后就知道我们是为了你好!以后就知道感谢爸爸妈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爸爸理解你们这些小孩的想法,谁还没年轻过呢?大家都是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就有多特殊。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像你的那些同龄人一样,好好读书,考上好的学校,不要再做这些浪费时间的事情了。看你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不如多写两篇作文。美丽的小花小草啊,飘荡的国旗激起你的少年爱国心啊……你应该写这些正能量的,对人生、对社会有帮助的嘛。”

林牧一边流泪,一边在唠叨声中把自己的文字擦得干干净净。他攒了好久的零用钱买的那个精美的记事本,变得宛如一张从未被落笔过的白纸。

……但是那些文字的凹痕却历历在目。

中考结束了,如林牧所料,他的成绩并不理想,只考上了一所一般的高中。看着父母坐在家里垂头丧气,打电话给前来询问的亲戚说“阿政考得不错,谢谢关心”时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林牧反而心中窃喜。做到这一切并不难,只需要选择题加填空题只做错最后一道,大题前两道拿满分,后面一片空白就行了。

他愿意用自己平庸的成绩,换来父母的垂头丧气。他们强加给他的所谓“前途”,他并不关心。

到了高中,林牧几乎完全成为了一个哑巴,坐在教室的最角落一言不发,望着窗外并不美丽动人的景色发呆。时不时从这种呆滞中惊醒,林牧回过头看向教室,所有的人都趴在桌子上“唰唰”地动笔计算着老师布置的数学题,他却东张西望,宛如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类。

可在那一瞬间,林牧却觉得自己超脱了,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存在,一个如此独一无二的、如此叛逆的存在。想着想着,林牧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是后来,林牧选择艺考的原因。

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喜欢,只是感觉相比于大众而言,走这条路的是少部分人,仅此而已。

为此,他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破天荒地顺着父母的意愿,说“这是为了我以后有更好的前途着想”。林家祖宗十八代没一个人有艺术细胞,父母经过了艰难的思想斗争,总算松了口,同意了。

又是一次家族聚会,这次是为了庆祝林牧的二堂兄也考上了顶级学府的博士。这时已经不再有人问林牧什么梦想不梦想的了,全是关注他的成绩如何、对于高考有何打算。七大姑八大姨们老得脸上的皮都松垮了下来,眼神却依旧犀利,死死地盯着林牧。林牧的父母对视了一眼,几乎是用一种羞愧的语气说林牧要去艺考。

全场沉默,好半天,父亲的两个哥哥才笑着开口说“这也是一条路,看不出来阿政还这么有艺术细胞啊,了不起。”可是林牧清楚地听出了其中的打圆场意味,两位堂兄笑意盈盈,对视的双眼却已经认定三兄弟中的这位老幺是个失败者,永远地失去了与他们竞争的资格。

聚会不欢而散,林牧一家三人走在路上,母亲又开始掉眼泪。“林从政,”母亲直呼他的名字,“你一定要努力,进到大学以后要多锻炼自己,搞好人际关系。以后要找个好工作,赚多点钱,成为人上人,不要让爸爸妈妈丢脸。我们为了养育你牺牲太多太多了,你一定要记住,妈妈不想再被那些亲戚瞧不起了。”

林牧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走过天桥时差点从桥上跳下去,回过头却笑着说“妈妈,我一定会。”

坐在高中教室的角落里,林牧心想,或许这就是人生了。对于幸福的具体标准早已有了一个明确的定义,高考、工作、买房、结婚、生子,一个不落的实现就是达到人生的圆满了,全部实现的人就可以鼓起胸膛,无比自信且坚定地高呼自己已经成为了“幸福”本身,再没有遗憾。

可是,梦想呢?这个词语,不在“幸福”一词的划分范围中吗?

小学时,大声地说出你的梦想,所有人都会欢呼着为你叫好;初中时,你再继续这一行为,大人们会笑着说“那有点难度,你要努力哦”;到了高中,你刚一开口,人们会劝你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才是真;大学时,同龄人和长辈会惊疑地看着你,问“你还不准备考研或是找工作”?于是浑浑噩噩地进入了社会,却还在高呼着这两个字的人,只会惹来一声又一声的“神经病”。问,你不用养家吗?不用糊口吗?怕是从来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只好就此灰溜溜地闭了嘴再也不敢谈论,从此认定梦想注定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梦想,可是纵观一生,似乎从来没有哪个阶段留有时间和机会让人去实现。

梦想,顾名思义,是做梦都在想的事。

也是梦想,也是顾名思义,是说在做梦的时候想想就行了。

正当林牧坐在高中教室角落胡思乱想之际,教室突然“啪”的一下停电了。同学们要不在哀叹自己差一点就可以写完作业,要不就在扮鬼发出哀嚎似的叫声,互相捉弄。

在这吵闹的教室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了林牧的耳朵。声音的主人似乎就凑在他的耳边,林牧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轻微的呼吸。

“今天的月亮,好亮啊。”

这声音虽然很轻,在林牧的耳边响起,却在一瞬间盖过了教室内的所有声响。林牧透过窗户抬头看,也说了一句:“确实很亮。”

声音来自林牧的新同桌,一个平日里同样沉默寡言的女同学,和自己一样,选择和填空永远空出最后一题,大题只写前两道,被同学们和老师在背后戏称和自己是“哑巴二人组”。可能是老师的恶趣味,这次竟然将这样的两个人分到了一起做了同桌。

林牧抬头看了一会儿月亮,回过头去看自己的新同桌,后者清秀的脸孔素面朝天,月亮的倒影映在她的眼睛里,说不出的纯净。林牧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又扭过头去和她一道看天上的月亮。

电力恢复得很快,电灯重新亮起,教室内的秩序瞬间恢复,所有人又埋头到作业本当中去了。林牧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

她也这么说,却突然丢掉了手中的笔,走出了教室。透过窗户,林牧看着她走出了教学楼,一直走到操场的某个角落,一个人坐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发呆。周围的所有同学都在为了自己虚无缥缈的前途而奋笔疾书,“唰唰”声大得吓人,却有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放弃了这一切,孤身向黑暗走去。

林牧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透过窗户,他望着漆黑操场的那个角落,月光飘飘洒洒,似六月的雪花落在一个女孩的肩头,让他被一股透彻的清凉给淹没了。

下一秒,他也走出了教室,向黑暗中去了——向那有着月光的黑暗中去了。他走到了操场上,坐在与她相对的另一个角落,望着同一轮明月发呆。

那天以后,早上来到教室,他们会互道一句“早上好”;晚自习结束,他们会说一句“明天见。”连名字也不曾称呼,一天就说这么两句话,林牧却觉得心满意足,无需再多言了。

林牧多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啊,可惜只持续了一个月,他就因为艺考而去集训了。当他重新回到学校,是被分配到一个新的班级,于是再也没有能和她说上话。毕业了以后二人各分天涯,连个联系方式都没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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