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晨曦中,冯上人开课了:

离开营地后,我暗中叮嘱陈蕙睐,叫他殿后,悠悠走着,留意身后有无袭扰。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无须渡猿童们之腹,他们就是嘴上说说,都是火神奶奶训导下的童军君子。突然间,我想起菩萨,娘娘治下的小神小仙都是天地间捡来小妖训导的,他们服服帖帖的跟在菩萨水袖边柳枝下,专门扶持人间弱小,惩治暴强,唯人间善行是号令。我也有心愿,但愿火神奶奶不是洪宣娇托生,还是菩萨的化身为好,一路平平安安护佑我们走来。

不过,您是娘娘化身就不要执着侄儿血缘吗,神仙没有执着人间那般血缘的传递。人之初性本善,猿童里面机灵鬼很多,捡一个好好训导,拜你九弟当爹就是。我一会大姿娘,一会的火神奶奶在脑海里交集,谁才算娘娘化身。对了,突然也想到老爹,干嘛非要送彩礼给人家,路旁捡个饥童或是牵个孤儿做小批脚就是,这年头多的是,千里迢迢的叫我回乡娶亲,女人生不生出来另说,还要抚养十几年才够格,战乱之间,炮火一声轰鸣,或一切化成血泡及尘土。一路的叨叨祝念,自己笑话自己,许多时候,人是把命交给天地,一切都由命运安排,就好像我这次走批脚一样。人心向好,侨批走善,娘娘慧眼总能照应我们,多次化险为夷。看着这几天磕碰摔打就像唐僧取经般,我们俗人,路程也短,但愿非有八十一难那样。老爹说走侨批,也是叫我回老厝娶亲,经过几次波折后,我想娶亲事小,一心都在侨批上吧,毕竟那是善行一宗,侨眷翘首以盼呢,娘娘会一路指引的。离开火神奶奶后,再无身后袭扰的,很快到了红河边,我感念娘娘的眷顾。

那时还是艳阳高照,大家就像和久别母亲相逢那般,整人儿就扎进河水里,就像扑进母亲怀抱。河水不深很是清澈,河沙柔柔的,轻轻流动,刷洗我的脚腕。我站立河中央,一般地说:那边是安南,这边是云南了,中土的边陲。我狠狠在河水里洗刷一把,洗去身上的闷骚,也洗去几天里的霉气。我把头埋进河水里,像是在告别过去的我,但愿我踏上中土后会一切顺利,那里是皇天后土,娘娘麾下的集散地,柳枝会遍洒甘霖的。

所有的人都在河水里徜徉洗刷,一个个喜气洋洋,好像踏上中土,一切就否极泰来。火猫已然踏步在河边茂盛的草丛中,享受自己的大餐。阮氏琳拉着田潮姿说:“咱到上游去,美美洗刷自己,别给这些臭男人熏着了。”回过头喊:“二马头,藤匣篦和马背兜就在火猫后边,自己看好了。”马青腾跟着喊道:“你们到上游去,那里林密,钻出个野人抓你俩当媳妇。”阮氏琳一点不饶人:“你读过几年大书让非儿抢去了,你剩下的就是队里的野人。”

我看着两人亲密无间,人群中,比亲姐妹还亲热,我在想,两人或是娘娘麾下的小妖,一会像是仇人,特别是阮氏琳,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一会救对方于水火中,现在相笑于太阳底下,或许有娘娘的点拨,俩女子是神仙打架,不是我俗男子能理解的。当然,我是希望她俩好如姐妹,别给队伍添堵。

冥冥中,我总觉得她俩和我也有一种牵扯。人世间,有些事就是说不清楚,一个认识多年,心中生烦,却是甩不开离不了;一个刚刚识得几天,他们说了,和我居然有肌肤之亲,好像床笫上的新婚。虽然是马鞭吆喝代替媒婆高调,毕竟还得几分心中的意愿。我那时那刻做了什么,现在一点感觉也没有。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几天里,我既有同队走恨不能啃一口,又是什么草寮柴禾共枕眠,这是什么乱糟糟的修为呀,我怎么当得起,有缘分就得配责任,两个重磅秤砣,会压垮我小小的批脚的。我甩甩头,现在不是过去那什么修辞能惑乱我脑袋的,先把侨批对付过去再说,这是娘娘正式的嘱托。

没有异性的看顾,男人更是没有拘束,恨不能把身上毛发能都揪出身来,晒到阳光下,几十只野兽般赤条条的在河里打滚呼喊,唯有岸边树枝上的一件件衣裳迎风招展,特别是上游那件七星旗,远远儿像是朝我招手。

我们在河边支起锅台,烧了美美的热粥,阮氏琳还摘了许多野菜来放进和粥煮一起,虽说寡油少味,大家还是吃得像是赴宴般,深山野岭,众多生灵期盼有限,人和野兽差不多,能有几口填进肚子,使肚子不再闹腾,已是极大满足了。一上路,马青腾饶有兴致,扯开公鸡嗓子学唱非儿之歌,挤到田潮姿身旁,非要问她接下一句,央求来个男女对唱,田潮姿还是惊怯怯的,实在抵不过后生子喷出的热气,才低声回了一句,阮氏琳有点嫉妒,喃喃说道:“那非老婆子说了,白非姐的歌能连成故事,我在琢磨着人家肚子里的苦楚,有那么爱自己的男人捧着还矫情。女人不生孩子还叫女人吗。”突然急吼吼喊道:“唱大声点!”田潮姿还是微微含着下巴,哼在自己嗓子间。火猫知性,看着身边女主人好像给欺负了,气不过爆冲两声撕裂了长空,大家给逗笑了,方志勇高声问大伙:“男女对唱要问火猫是公是母,它到底想挑谁和它对唱呀?”大家伙一下忘了几天的折难和惊怕,爆笑响彻了天边,火猫的嘶咧是大家欢乐的源头,你一句我一言,评说里夹带白姐的愿望和火神奶奶的心意,大家议论纷纷,有趣划破寂静的山林,驱走长路漫漫的寂寞,缩短了翘首期盼的旅程。随着火猫轻微的踢踏声,我们一步步深入中土的边陲,那些活侨批也俨然是正宗中土人了。一举一动都要学着潮汕人的做派,其实他们是在模仿我的话语和举动,我暗中叹了口气,我半辈子的一半在南洋生活,连腔调都带有安南语腥,潮汕话比田潮姿正宗不了许多。

那些玩笑也很费体力的,等到笑声稀落了,我给高声吆喝一句:“知道大家肚子饿了,再坚持一会,前面左拐有个小村落,少数民族混居,人意单纯,可换些口粮,运气好点,换点家禽或是野味肉脯也不定。”这下鼓起大家的兴致,体力提了上来,速度快了不少。想起曹操的望梅止渴,历史大人物的狡诈,我是小人物一个,只想有侨批人的实惠,可目的一样,前面有希望,能带起大家的脚步。几番辨认,七拐八弯的,走进村落里,喂,怎么感觉都不对劲,炊烟和狗吠都没有,天色已晚,我们都想吃点硬实的,睡个正觉,这样白天赶路才有劲,寻个寮棚歇息,夜间也可避开蛇虫的侵扰,不管怎样,找个地喘口气,喝点热水,就地歇下再说。

看着旁边有个破旧棚子,马青腾进去一瞄,没找到人影,大声喊道:“就这里了。”他抛下背篼,脚一软,整人就靠着棚柱坐下,嘟囔着:“没人气,只有蚊子、湿气加瘪气,还不如有个凶巴巴的火神奶奶的好。”

方志勇瞪他一眼:“你过来时,把火神奶奶背上不就有了。”

田潮姿门口轻轻嘻了,可马上捂嘴,牵着马走开了。大家蹲坐地上,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气氛有点沉重,再无心拌嘴斗气,眼睛圆碌碌瞪着我。我看田潮姿稍远坡地照看火猫吃草,五指当梳料理乱蓬蓬的发丝。神驹神气安闲,只顾着鼻头拨开杂草,牙齿啃吃自己的香甜。火猫安祥我就放下大半心来,那些后生子一个个累得不想动,可我是队长,就算是硬套上的,可也是一份责任,我把眼睛溜过人群,陈蕙睐有些察觉,想站起来,伸个腰打个踉跄。我把眼神溜过去,直碌碌盯着阮氏琳,她倒是知觉,站起身来,我颔首示意,她倒不计较,只是大声说道:“我是没钱姑娘一个,可我有勤奋的双手双脚,二马兄点到我了,这么累还要和他巡村落去,我这是以劳抵资,谁也不许说我白吃白喝了。”几个后生子同时举手说:“幸亏有你。”方志勇坏坏说道:“你的劳作实在有款,我也是没啥钱,要是觉得我对你有亏欠,随时可扑我身上啃上两口作补偿。”

我总感觉不妙,提不起神气听他们开玩笑,抽身出来,循着棚前小道往前走,阮氏琳撇下他们紧紧跟我身后,朝身后扔下一句话:“我和二马头巡街去,你们倒是拾点柴禾,生堆火起来。”后生子一堆人都躺下了,齐声说:“屯落这么小,很快巡查完,就等你回来做吧。我们认为你的以工换吃喝说得有理。”阮氏琳差点抽自己嘴巴,恨声不断,紧着跟我身后。

屯落是很小,只有几排棚房,我俩挨个看过去,都没人,只有尘土和蛛网,荒草把门坎掩了,有的棚子看样子有年头没人住了。心中有点诧异:不该呀,过去我和老爹来时,这里人欢马叫,许多马帮也落脚这里,住民好像是白族,民意单纯,待客热情,谁给带了点外界新鲜小物件,他们很是喜欢,也容易满足。几年没来,这里甚是荒凉,让人绝望,我们大声喊道:“有人吗?我们是过路人,想换点粮食赶路去。”喊了几遍后,没有回声。感觉不妙,我俩挨个棚子推门进去,棚间满是尘土,上面没有印迹,甚至连活物的足迹也没有,那时我们全身都空落落的,要是看见有山鼠窜动,松鼠跳跃都是安慰,棚间没人不正好让野兽做窝吗?我俩反身出来,继续再找下一家房间。阮氏琳心中不耐烦,莽撞推了房门,吓了一跳,止住脚步,站在门口怔住了。

我顺眼看去,房间中央躺着一个老人,骨瘦如柴,尤其是那骷髅形有点吓人,微微张着嘴巴,只剩两只眼珠轱辘转动表示是个活人,他把背靠在身后的棺材板,头仰对屋顶,板材上面倒是盖了一袭老人穿戴的服饰,我看出来,老人连舌根都无力转动,只是眼皮急促眨巴。我看出了,老人家不耐烦了,话都说不出,是用眼皮赶我们出去。我不顾老人家的不情愿,凑近细细瞄了瞄,依稀想起,老人是这村落的族长。我赶紧双手把自己脸上的尘土抹去,把脸凑近他跟前,大声呼喊:“族头,我是批脚二马二呀,还认得我吗?”

老人家眨了两下眼皮,微微摇头,我看出了,老人耗尽全身气力才摇了轻微一下,好像头给风吹动又使劲顶了回来,接着人连眨巴气力也没了。半闭眼躺那了,连眨巴眼珠都省了。我在心中轻轻叹口气:老人是在向佛,或就是白姐说的涅碦归途,是不该打扰他呀。突然身后的阮氏琳动了一下,蹭了我一下。

我转过头去,一个精瘦中年人站我们身后,狠狠眼神看着我俩,破旧的服饰看出就是屯落的人。我惊喜不断,好像落难的小妖看见了菩萨,赶紧双手作揖,带起脑袋连连上下点动,嘴里不断说道:“兄弟,我们赶路到此,人疲马乏,就想借间棚子歇歇,熬口粥喝喝,特意想给屯里的人打个招呼。”我细细观察他的脸色。话是理解了,脸色和缓了些,他没回答,只是弯腰拾起门口的一圈花草,我瞥了一眼,那是一束艾草带着一些野花,对了,那花环是挂在门板上的,或许是什么寓意。轮到我狠狠瞪着阮氏琳,小妹子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手足无措的把眼珠在两人身上溜来溜去。中年人小心把花环挂回门板,轻轻把门掩上转身走了,我俩赶紧的跟在他身后。我极其小声埋怨阮氏琳:“你呀,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门板挂了花环就不要推了。就算要开门,也要轻轻连同门板带上。”

阮氏琳呲我:“我就是为你打前站,花束已是枯干,该是挂了多时,我走前头多出力没落好是吗?你个粗坯汉子,要是走前头推门,连门板都掉落下来。”我看中年人稍稍转过身来,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她伸手把我的手腕扫落,还嘟嘟囔囔的。

那中年人用生涩的汉言语对我俩说:“我认识你,不认识她,”他不客气的用手指点点阮氏琳:“族长老人家是在回见祖宗的路上,不该扰他。”我俩骇然。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忍不住问:“原来这屯子人气很是兴旺,为何现在一片萧条?”

他简短地说:“几年前,来了两人,怪里怪气的,窜山泅水,过后就死了几人,接着他们又来了,跟着又是暴死三个,他们指了指手中的仪器说,他们是救国委员会派来勘验的,准备驻军,这里山水不好,要死人的。本来我们在这里住了几百年了,都好好的。突然就说山水害人。大家心慌慌,加上年轻人参军抗日,带头离开。屯里报上去,乡政府人心慌慌没人管,屯里许多人就走了。族长舍不得离开祖宗的地,他说要去问问先辈人,为何原先美美的山水如今成了恶山恶水,他已是拾掇身后的一切,绝食多日,说是日后托梦给我们。要不是准备为他料理身后事,我也打算离开这里了。”

我心咯噔一下:该不会是大姿娘在我们离开时大声嘱咐留意的那两人,冒充救国委员会的人,还在少数民族地区地区搞鬼。唉,我是小小批脚,只是路过遇见的怪事,我能怎么办呢?

阮氏琳不管,直接问:“阿叔,我们侨批社加四十几号抗日志士,路过了遇见你,你是好人能不能帮我们换点粮食,要是能换点干肉更好。要赶路到大驿站去,还有许多日可熬,需要补点体力。”

阿叔直勾勾看着她:“你就不怕我们的粮食是恶山恶水种出来的,吃了会死人?”阮氏琳愣住,不知怎么回答。

我赶紧接上:“我们批脚人,神仙肚子,什么毒邪侵入不了。要是有粮食,我们还想匀点的。”

“看样子,你们真是神仙派来的,后山腰有片谷子,是阿叔留下的,来不及收,你们可去收割,屯后有个磨坊,碾碾就可熬粥,我是告诉你们了,阿叔吃了没问题,你们吃了有无问题,我就不知道。”中年人直接往前走,把话撂给身后。

我把问话“那你平日里吃什么”咽进肚子里,实在没有礼貌,只是兜里掏出五块银元赶前几步,塞进他手心里说:“我们路过此地,就是歇息一晚,阿哥请帮忙我们淘换点粮食和肉脯之类。我们很是感谢。”阿哥看也没看,一咕噜塞进兜里:“我想法子为你们淘换点,你们可不要跟来,我认识你,他们可不认识你们。”我连连点头,双手作揖,止住了脚步。望着他背影,阮氏琳不高兴:“你不认识人家,他说认识你,鬼知道。就算人家和你一面之交,多年没来往,拿了钱不来就亏了。他知道你只能住一晚,像你这样花钱,没到老厝就花光可怎么办。实在不行,咱还能撑住,到下一驿站再说。”

我直接把她噎死:“瞎掰什么,还不赶快到后山收割谷子熬粥去!”她直翻白眼:“不是谷子有毒吗?”我还想噎她:“没听说长在地里的谷子有毒,你看安南地有吗?”她梗着脖子说道:“真有人躺下了,火猫驮不了几人。”“火猫驮不驮人不该你管,该出力时不做事,瞎嚷嚷什么的。”还好,回到棚子间,她屁没放一个,棚子里搜搜,真从壁上摘下两把镰刀,大家听我说了屯子,唉声叹气的,却是都起身干活了。

陈蕙睐跟我到后山去,那真有一片金灿灿的谷子,我认出了,那是旱稻,挺珍贵的,坡地长了产量不高,可口感特别好,一般人收成后平日里舍不得吃,都是招待尊贵的客人,或是酿酒祭拜祖宗用。大家听我介绍后,劲头足了,很快就收割碾去谷壳。

我去看看小妹她俩,阮氏琳叽叽咕咕的问道田潮姿:“听说你懂很多,也懂医理,知不知道怎样验毒,验水毒?”

田潮姿奇怪说:“问这干嘛,一般说,水没异味就没事。”

“屯子里有个阿叔说以前有人来过,说是这里山水有毒,许多人不敢住就走了。”阮氏琳压在田潮姿耳根前说道。

田潮姿扭头看看她:“不会吧,我刚才在水坑里洗了把脸,还喝了一口,水甜甜的,喝了肚子舒服。”

“没即刻发作是慢性毒,我就问你,平日里是怎样验毒的?”阮氏琳有点不耐烦了。

“我是没验过,对了,蒙古汉子身上总藏一块银币,喝马奶时垫碗底,咱中土人说银器可去毒验毒。”田潮姿奇怪看着她。

阮氏琳不由分说拔下田潮姿头发别着的银簪子“这是银制品吧。”把簪子半截插进锅里的水,簪子和水金亮亮的,蒸汽熏得她的手发疼,眼睛都熏出泪花了,还大睁眼珠仔细看。她反复试了好几次,看着田潮姿不高兴了:“我的头从红河过来就没洗过,你干嘛不擦擦就放进要灌壶子的开水里。”她从阮氏琳手中夺回簪子,仔细把头发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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