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上人没带大饼来,只是一瓶矿泉水,大家巴巴的,恨不能从瓶子里流出潺潺的泉水来。上人啜了一口,嘴巴流出泉水来:
我们是一路走来,大家知道,起先老爹和我不愿意带着他们,可半路大伙生死相依,相互排难,结下感情,现在大家分手,还梦中带着大饼,可离开了,心中突然空落落的:没什么人好商议了。身边留下两人一马,契子不必说了,找到他亲爹,日后的小批脚。还剩一块狗皮膏药,是给许多人治好风湿骨痛,我也有受益,可想起那乳臭腥味,心中有点讨嫌;现在她气昂昂的,像是沾了观音的紫光,得意洋洋,没办法,对付着吧,两句讨嫌的话当做消磨时间。
接着送一家侨胞人家,签认后临了走,侨胞人家有些奇怪,收件人老齐迟迟疑疑问我:“过去彰德侨批是一些后生兄送的,也有一些妹子头也送,你半老头子送还是我接到第一封银信,德彰之家是不是你在潮汕的收发处,泰白婆是你什么人?”
我慢慢吞吞说:“德彰侨批是我到潮汕的归宿地,本来我可到德彰家交于泰白婆,她会吩咐批脚送银信到各家,可日寇入侵南洋后,安南的彰德侨批许久没收侨批了,听说潮汕受大灾,许多侨胞求到我老爹那,期盼他组织一次的侨批去潮汕老厝地救急。临了他腿受伤来不了,这不,我就来了。还是从安南西北绕马帮路去昆明,路上多有坎坷,总是走过来,到潮汕地了。往时我是直接送到老厝地,泰白婆自会安排她的契仔契孙当批脚,送至各家,可此次送侨批路上耽误,想着侨眷们也等着银元解困境,我就按照老爹画的路线图就近送过来。没耽误你家的事吧?”
“说清楚你和德彰之家的关系我才明白,其实是我两个儿子出番南洋,兄弟俩得知潮汕受灾,心急如焚,惦记老厝的父母,哥俩商议好,一人寄侨批是到你们彰德侨批社,一人是送侨批到老批人陈氏家。他们是越边境小河到东兴直接邮寄到老隆,自己到老隆接过来送侨眷家。他们寄送的侨批比你们快了个把月,反正都送到。我不是怪你送慢了,”老齐头还有些闪烁其词。
我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话说:“都对不起侨眷大家了,路上遇到瘴气毒雾,碰上征兵,天气下雨发大水等状况。老爹事先和大家说好了,如是路途银信失落,愿以老厝抵押赔给大家,摸索好久没走的马帮路也算重新试路,确实遇见许多坎坷耽误了,时间大家不要计较了。要怪那都是日本兵使的坏。他们也看着侨批银元眼热。想着大家血汗钱走东洋银行,换他们不值钱的军票和伪政府的储备卷。兄头,我还急着送下封银信呢。”
老齐摇摇手接着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搞清楚你和德彰之家的关系,泰白婆是你的什么人?”
“你也知道德彰之家,老人家是我们老厝当家之人,几十年了,我和老爹送的侨批到潮汕地后,都是她安排契仔契孙送至侨眷家里。还有什么事吗?”我有点嫌他啰嗦,起身就要走了。
“实话告诉你,前几日我刚刚去拜祭泰白婆的灵柩,乡民说:老人家归天之夜,天上一道白光降临,接走了老神仙。我不太相信鬼神,但我念叨人家的好。前些年,我家厝人路过你们村落,因天热晕倒,紧咬牙关,情况危急。是她老人家叫人安排厝人到德彰之家歇息喝凉茶,撬开她嘴巴,让厝人喘息匀一点,微喘之际,问了家里住址,还排比她喝粥睡一晚,打发人跑几十里通知我,救了我厝人一命。我念叨了泰白婆功德好些年。人家升天了,我怎么着也得去告别一下。可按照乡里习俗,得备好寿木石碑题字的,乡镇耆老和名宿也去拜祭了,看着有点奇怪,周围的人问及此事,都是一头雾水,领头守孝是个姿娘子,她穿着崭新军服外面披白孝衣。人家说是你没过门的媳妇,问及石碑怎么刻字孝子该谁落款,都不知道。我就不明白了,泰白婆升天近个月了,你还优哉游哉送侨批,怎么不派其他人送侨批去,自己该去料理后事呀。”
我一听,蓝天白日的,天塌了般,嗓门炸了:“德彰之家的泰白婆升天!唉,我在半路,现在也不知如何料理,孝子老爹不在,自然是我,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
老齐莫名其妙:“你不知还有谁知?我长你几岁,算你兄头,该斥责你:德彰之家是乡镇善人第一家,牌匾还带了乡民满满的钦佩,泰白婆身后事要是你这么草率结了,乡民不会答应,我算外乡人也第一个不答应的。”
我脑子一片空白,瞬间塞满了过去的画面。什么也顾不上说了,拱手作揖的:“老齐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赶紧回去料理太婆身后事。”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老齐叹息:“原来你不知道呀,唉,都怪日本鬼封锁闭塞。这么大事,居然要我外人提醒。神仙归去,善人善途,功德无量,上天再降神珠吧。”
我失落大于悲伤,出到外面,契仔契娘两人等我多时了,我一边流泪一边摇头,阮氏琳和汉威迎上我,诧异的眼神接住,满满的疑问在我脸上打量,瞬间我的原神回到身上,反复回想出发前老爹跟我说的:“回到老厝地,要是遇见难事得找蔫老叔问个决断。蔫叔你知道吗?”
“老叔我知道,我到老厝时,你不是常带我去他那破厝岛看望他,阿公的忘年交。”我满不在乎说道。
“他知道阿公许多事,我参加黑旗军后,虽说是泰白婆陪着阿公,可我知道,两人貌合神离,说不到一块去,倒不是泰白婆外地口音吱呀咦呀不爱说话,住家里多年,阿公对她客客气气的,像对待一位尊贵的访客。只有阿公和蔫叔在一起,他俩才有说不完的话。后来我到安南做苦力和侨批,多年后的一天,阿公一天跟人家跋山涉水到南洋找到我,瞧那慌慌张张的眼神和莫名其妙的话语,我也蒙了,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我还问了其他同来的乡民,他们也不清楚,只是说肯定和泰白婆有关。”
我知道,阿公干农活是把好手,几亩薄田操弄之,累死也不请帮工,实在赶不上农时,蔫叔会过来帮忙,泰白婆主要留家里烧饭,阿公没叫她下地帮忙。也就是不喜欢她抛头露面。蔫叔在乡里打短工的,阿公在地里干活,遇见他才愿意和他叨咕,和老爹和泰白婆反倒没啥话好说,自然当时的老爹还小,大人的话孥子不一定听得明白。那时在家里,泰白婆把阿公和老爹服侍得挺好。老爹稍长参加了黑旗兵,离开潮汕,在台岛被日本兵打散了,回到大陆后,就下了南洋,找了个南洋婆有了我,他总觉得和南洋婆唠不到一块去,后来我妈生病死去,我及长还不算懂事,老爹跑侨批就带着我东颠西跑,阿公来了之后,有时老爹当水客,就留我在家陪着阿公。我和阿公说不到一块去,他老是一人神神叨叨的,丢三落四,有时还得我一个孥子人煮好饭叫他吃。
有一天,看着阿公晒南洋的太阳,他眯着眼,心情特好,我看时机来了,心里想替老爹问明泰白婆的事。我在旁烧起咱潮汕的功夫茶,滚烫的小茶杯端到他嘴边,阿公啜了一口,神情特别满足。趁热打铁我问道:“阿公,咱中土人讲究祖先和传承,潮汕人也一样。你是半边祖宗,另一半没见过,我阿嫲呢?”
阿公微微闭着眼说:“你阿嫲是个怪人,能不能不提她了好不好。”
我接着问道:“阿嫲就老爹带我见了她几回,只是知道老人家很是能干,老厝地收拾得挺干净整洁,我和老爹在老厝那头,碰上农忙时,老爹要下地干些农活,她总是说我们爷俩跑侨批累了,不让我们帮忙。也是奇怪,总有些没见过的人来地里帮衬。老爹要离开老厝回安南,她也总是备好许多干粮。我亲热叫她阿嫲,她慈爱脸色一闪,接着脸色生硬,没给我好脸色看,可转身和那帮忙的人鸡同鸭讲。我心中结下一个疙瘩,问及阿爹,老爹马上沉下脸来,说不必对她问候过多。阿公不让问,大家就别提,我也不知道她过去的事,小孩子不好问大人的事,心里总藏个疙瘩。阿公阿嫲就是两口子,你能不能讲讲她的故事?”
阿公脸色变了:“孥子大细,阿嫲身世你不要知道太多,你就知道德彰之家就行。”
我把功夫茶具一收:“我再不给你冲茶了,老爹不知道,你也不告诉我,憋坏我也憋死你,老爹问及阿嫲事,你长吁短叹的,问东说西,语句闪烁,不会和阿嫲无关吧?”
阿公突然来了精神,挽起袖子说:“把功夫茶冲上,阿公就给你说说。”他摩挲我的脑壳说道:“好孙儿,杨家将的故事你听讲过吧?传说天波府人后来不受皇上待见,皇帝把留给天波府的特权全收走了,包括大门口前的‘武将下马,文官落轿’的碑记和佘太君的龙头杖。杨家尽忠报国,男人、寡妇都战死了,就是留下一个重孙子。佘太君悲从心来,不要太君这称谓了,叫回杨令婆,带着天波府的忠仆和在世的人丁离开皇城。一队人马到了岭南一带避难。那时岭南是朝廷流放的地界,心想:我们离开你们大宋赵家,把自己当犯人处置了吧,天高皇帝远,再不会派奸臣来迫害我们了吧。一行人来到岭南地头,心情特好,杨令婆是什么人,她是天界下凡的,眯起眼一看,遍山旖旎的好风光;特别是靠着南边,满山满水的映衬紫光,紫气东来,一派祥瑞呀,她就带着家人重新置家,也就是为了保住杨令公家族的一条根,所以呀,杨令婆和她重孙子在潮汕地落了户。潮剧里有剧作《子良娶亲》讲的就是这杨家将延续的故事。期待有朝一日再兴起杨家将,再报效国家,要是南夷从海上来,不就有杨家将阻挡了吗。一代传一代,杨家将不兴,杨令婆不瞑目。你阿嫲就是天波府人的化身。有人甚至说,你阿嫲是杨令婆的化身。”阿公兴致挺好,那天谈兴十足。
“阿公,什么叫化身?”
“化身就是上天给大能人的一个特权,因为上天和人们都不喜欢天地能人离开,所以到了他们老了时候,会像是蚕蛹一般,褪去一层皮,人也就年轻了,杨家将感天动地,观音菩萨就赐予杨令婆这项能为,所以至今杨令婆还在我们中间。”
我不高兴:“阿公,你就瞎掰吧。你把杨令婆当成一条虫,我就不高兴。杨家将有传承,杨再兴战死小商河,那是岳家军的事。阿嫲扯上天波府,你把自己当天波府人了,我知道你就是胆小怕事,杨令公撞死李陵碑那英雄壮烈举天同哀,穆桂英大战萧天左,杨排风当先锋,和你有什么拉扯,骗小孩不能这样骗法,再说了,天波府都过去几百年了,还是说说现在阿嫲的事吧。”
阿公不高兴了:“阿嫲就是化身,我是一凡人,当然和神虫捏不到一块。我走行不行。我瞻前顾后还不是为了冯家传承,长辫子朝廷狠着呢,犯了他们最忌讳的事,凌迟砍头不说,株连九族连你这屁大孥子都是一刀的事。杨令婆和天波府人是潮汕人的理想,你阿嫲有梦想却不是我家的理想。”老人刮了我一巴,闭上眼睛不睬我了。
暗地里我把阿公的话转达给老爹,老爹摇摇头:“阿公说得对,记得德彰之家就好了,小孩子没轻没重,说话不思量,还是不知道的好。我都不问了,你也再不要问了。”
阿公捱日子,身体日渐衰落,自然不能蜕皮成为虫或是神人。中土人总是讲究叶落归根,身还生地。老爹问阿公:要不要趁走侨批回去老厝,在潮汕地给备好基穴,阿公摇摇头说:大辫子狠着呢,要是事发,会给刨了坟,就南洋这里找块地埋了算了。不过对泰白婆要像自己的亲人般对待和信任。老爹不解所以,想再问问,阿公闭紧嘴再不肯说了。等到阿公最后那刻,老人家嗫嚅嘴唇,老爹贴近时,他才说了最后一句话:不明白的事问蔫叔。阿公离开了。
至于老厝泰白婆,倒是活得明白,我阿公下南洋后,她在老厝一人操持着里里外外,很有条理,地里农田不耽误,家里也井井有条。特别是老爹一次当水客,回到老厝后觉得太疲倦了,一睡下去就睡了两天三夜,醒来时那银信都是她安排契仔契孙送到侨眷的家里,一封没误着,一封没送错;老爹特别感动,也特别感激,真像是对自己长辈对待她。后来,老爹和我送侨批就到老厝地,放下银信后,泰白婆都会明明白白的把银信给发走,一刻也不耽误。我看她拿着每封银信,就像是戏台的大将军般,略微看一眼住址就拿给身旁围着的人,那些契仔契孙乖乖的接过银信,会准确及时送到收件人手中并带回回执。几十年都这样,我们也可以多收点侨批。我暗中说:这么能干的阿嫲,那是上天赐予,真愿她是有褪皮的功能,永远年轻能干。她不高兴我给她的礼节,嘴里不说,心里想着,不能叫阿嫲胜似亲阿嫲。”
现在就不得不知道阿嫲的身世了,风风光光给人家办个身后事。特别是德彰之家也有个传承。可风光和传承还在迷雾中风尘里。我捏住没送完的银信,比托块大石头还压手,想了想,把汉威叫到身旁问:“契爸老厝有紧急事务处理,你能不能把周边的银信给送完?”
汉威扑闪眼珠有点迟疑:“契爸,我认不全信封上的所有字,会不会给送错了,契爸要怪我,当不成批脚了?”
我掏出铅笔说:“契爸把路线图和银信标记好,你按数计和银信对上,一般就不会错了,要是还不放心,问一下乡村里的老人,他们会认识地址和姓名,特别是,人家对侨批特别尊崇,那是救命的钱,会带你上收件人的家门口的。契爸真有急事,帮帮我,好吧?”
“不是这回事,我特别高兴契爸信任我,给我派了这么重要的责任,我也认为我是有价值的人。可也害怕辜负了契爸的信任。这样吧,现在你就给我念叨一下住址和姓名,我背给你听,要是没背错的话,我会记住的,到了收件人门口,我大声吆喝,人出来了邻居听证那是对的,要是错了,四邻六厝也能纠错,再指明对的人家。我吆喝一声印证,摁住手印要回回执,给你回复。”汉威眼珠定定看着我。
我有点佩服:年纪小小的,居然心思这么缜密,真是上天赐予一个小批脚。我给述读一次,汉威的复述真什么都记住了,世间真不能小看孥子细。汉威从马兜掏出一条潮汕浴布,顾不上我的汗味,仔仔细细的把银信包扎成包袱样。看着他小心谨慎样子,我的心落到胸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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