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用杨素在后世作报告时说过的一句话,在封建社会中央集权的国度里,土地税赋改革不过是巩固统治者“笑傲天下”的辉煌殿堂,并不是让跪在殿堂宝座之下的广大民众能够挺起腰杆自由快乐地做人与生活。

杨素此时当然不会说泄气的话,而是若有所指地说道:“历史遗留问题也是问题,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就是我朝的进步,就是施政者的功绩。”

叶一清听了此话,提笔写下“历史遗留问题”六字,斟酌片刻,微笑着摇头说道:“历史遗留问题…你倒是会遣词造句,为师心中信念早已坚定,何须你在这里说道。我大华初建,山河残破,经济凋敝,在册土地尚有八十万顷,经过二百余年的发展,在册土地居然仍是八十万顷,可见土地兼并之严重,时至今日,有田者已经十不足一。”

杨素点头说道:“如若不能进行行之有效的改革,无田者一遇凶年,所得甚少,强壮者流离四方,老弱者死于沟壑,长此以往户籍制度崩塌,贫民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必然天下大乱。”

叶一清却没想到杨素作为官场新丁竟然有这等见识,于是他坐正身体,板着脸问杨素:“针对此种情况,为师今日便考教考教你,看你学业可有长进。”

杨素暗自叫苦,他胆子再大,顶多抄抄诗词,但是完全不敢盗用张居正这些大能的政治智慧,毕竟叶一清此刻对于如何改革必然已有腹案,若是在他看来毫无政治经验的自己说出与他不谋而合的改革策略,只怕自己在他心中不会加分,反而会因此产生怀疑隔阂。此时只能不着痕迹地说一些契合税赋改革精神,为税赋改革做些铺垫的话。

杨素反复思量之后,开口缓缓说道:“学生离开琼州府时,在搭乘的船上,见识到了船家最奇特的收船费的方式。他的船费只有其它船的六成,但是带的行李却要按重量收费,像学生这种往书院求学的秀才,随身不过一箱衣物一箱书籍,综合下来所需船费与其它船相近,而走商的货郎所带甚多,船费自然就远高他人。”

“学生以为,行李重量便如百姓之土地,船费便如应缴税额,多田者多税,少田者少税。”

叶一清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搓着胡须说道:“妙啊,没想到这船商还想到了我们前头!若把原先的船费比作丁赋,那行李的费用便是田赋,为师本来只想到清丈土地,从田赋入手,这船商却是聪明,只收六成丁赋,寻常乘客坐了他的船只怕还会感恩戴德。”

杨素心道:完了,还是说到了叶一清前头,只希望您老人家别去海南找这个莫须有的船家取经。

叶一清今日在礼部安了杨素这颗钉子,本来心情大好,听了他坐船的蹩脚故事,又觉得豁然开朗,对这个弟子越发看好。

他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茶水,说道:“为师这新政要把差役全部改为银差,田赋除苏杭等少数地区仍征实物以供皇室使用之外,其余一律改征折色,为了杜绝侵蚀分款之弊,全部税务绕过保甲人员,由地方银差直接管理征收。只要能够如此进行下去,何愁国库不能丰盈。”

这“折色”也就是现银,可以说,叶一清的想法与“一条鞭法”不谋而合,想来封建改革无论怎样都绕不开这几个步骤,这算是历史之必然。但是历朝历代,总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改革政策颁布下来,各个地方的解读可以完全不同,这就需要一个改革舵手执掌乾坤。

然而人亡政息,一旦强而有力的施政者倒下,这些改革无一例外地会沦为政斗的工具,最后只会变成苦难变本加厉地落到贫苦百姓头上。更何况叶一清头上还压着一个李正,刚才叶一清也说了若不是现在国库空虚,只怕那些政改还被束之高阁,文官集团尚且不能统一意见,这改革必定阻力无限。

杨素现在还搞不清楚叶李两人是朋党之争还是政见之争,若是前者,还有化解的余地,毕竟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例如内廷出现一个可以与文官集团抗衡的宦官,两人就有合作的空间。

若是后者,那就只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从政者讲究外圆内方,若是内里底线还有打磨棱角的可能,叶一清和李正绝不可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奈何杨素此时已经上了叶一清的船,更是用一首《竹石》表达了自己的“志向”,只能顶着一个“改革派”的名头跟着这位叶老师一条道走到黑了。

杨素决定还是给这位叶老师提一提醒,说道:“老师此举可以消除杂役之害,但是学生还未离开琼州府求学之时,观这些杂役横行乡里已成习惯,他们也从代办征解中获得了巨大利益,若是让他们回去忙农,一正一反间,地位收入上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若不解决他们的问题,必然会有额外加派,百姓反而更受新政之害。到头来,这些罪责又要栽到老师的头上。”

杨素深吸一口气,“土地税赋改革必然伴随着吏制改革,老师若只想着…”

说到这里,叶一清却是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为师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了。日月逝矣,岁不我与。黄河汛期已近,工部治理刷沙要用银子;京中百官正月的俸银还在欠着,吏部也要银子;明年正月两国来朝,礼部也要银子;法兰西国的那些火药,说不定也要银子。连皇上都已经缩减了宫中用度,户部的钱袋子还是紧巴巴的,若不是这样,李正老儿又怎会放我这《清丈条例》过关?这次清丈土地有如此成效,皇上必然欣喜若狂,新政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正老儿此刻想来也被架在火上烤着呢。”

杨素心道确实缓不得了,只怕新政这部分收入增长已被户部上下做进了财政计划里,只是华朝财政何至于如此千疮百孔,难道华朝也有令人深恶痛绝的海禁?可那两位西洋教士不是随商船到的海南吗?

叶一清明白他内心所想,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必多想了,进了礼部,如果能在那两个法兰西人身上做出一点文章来,就再好不过,为师知你极有才智,应该能应付得了些许状况。记得去吏部看看名册,别稀里糊涂地连自己的同僚都认不全。”

说到这里,叶一清似乎谈兴全无,杨素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话题,只得起身告辞,从偏厅出来时依稀听见了叶府内女子读书的声音,却是那首耳熟能详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正好奇间,杨素依稀看见转角处裙角轻摆,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神女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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