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我抓紧康复,服中药,刻苦练气功。长期坚持康复自救显现出成效,我的身体渐渐地好转起来,能够坐起,能够站立了,开始试着迈步,像小儿蹒跚学步。第一次,母亲扶着我走出屋门,那是1970年5月,距离我躺倒已整整十年。春风吹拂在脸上有一股太阳的暖意,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杨树枝叶,在地上画出美丽的剪影。空气中,是绿叶通过光合作用后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小鸟在树上鸣唱,甚至都可以听到它扇动翅膀时发出的扑哧声。院子外,邻居在制砖,是夯声和一片劳动的欢笑声。这一切令我心旷神怡,生活,真是太美好了!心中的诗竟喷涌而出:
窗外娇杨朝夕傍,今移病步喜相访。
清歌翠舞情谁解?长天风疾鹰翅翔。
土去砖来地道长,隔院相闻夯声忙。
回首寻锹空挽袖,日暖病体心激扬。
次日清晨,突然一场大雨,母亲和邻居一起抢救昨天制作的砖坯。我移步到屋门前,看大伙儿排队传运,那劳动景致就是一幅美丽的画面,令人感动:
风疾雨骤催往来,坯软尚须轻搬排。
铁壁又添砖三百,苍鬓滴水笑颜开。
活着真好啊!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劳动是多么的美好!没有经历过生命垂危和瘫痪的人,你们可知道劳动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享受么?我甚至想,再过几年,我就可以出去工作了。没料想到这时母亲却病倒了。这一次母亲腹痛,没有大声的喊叫,没有满床打滚,而是蜷曲在床上,以微弱的声音呻吟着。我的床和母亲的床相隔不足十米,母亲需要我的帮助。我起床,穿衣,服两片美斯的明,站起,我要走向母亲。母亲见我要走来,急得止住呻吟,喊道:你别摔倒!她说着,手按着腹部撑起自己蜷曲着的身子,踉跄地向我奔来,到我的床边又一头栽倒在床上,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看到母亲的痛苦我心如刀绞,却手足无措。让我看看是哪里不舒服。
就是肚子痛,腰背也痛。没事,可能是受凉了有点拉肚子。
你躺到我床上,用我的暖水袋搁肚子上。
平躺着更不舒服,就这么半靠着好。你别管我,自己躺下,省点力。我们俩就这么捱到二哥下班后过来,二哥去药店买了药。
母亲的腹痛拉肚子断断续续,体质明显下降。与哥姐商量陪母亲去医院做个检查,母亲却坚持不去,说过去就一直闹肚痛,上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病,挺挺就过去了。母亲心里恐怕还纠结着大哥的批评,对去医院做检查心存戒心。自从我生病后,母亲已有十几年没有再患胃神经痉挛,说不清这与我生病有没有直接关系,她不再被病痛折磨,我便感到安慰。母亲的胃痉挛痛属于神经官能症,父亲生病瘫痪后,柔弱的母亲就担起了家庭的全部重负。那是个中国饱受外强凌辱的年代,她看到过亲人被杀,看到日本鬼子持枪逼近自己年幼的孩子,她内心的紧张和恐惧与谁分担;为了生活,她送走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外出谋生,战乱时期音讯不通生死不明,她每天的思念和担忧与谁诉说;她要照顾瘫痪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不谙农事却要通过耕作解决一家人的生活,生活的艰辛和她的焦虑、烦恼谁予帮助。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她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所有艰难都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承担,胃神经痉挛恰恰是母亲极度无助的生理表现。到北京后的头十年,在和平的环境里,一家人团圆,哥姐成家立业,最小的我也已上学读书,母亲不需要再为生活辛劳,那应当是一段舒适的生活,但远离家乡的她反而像是失了业似的寂寞,胆怯,缺乏自信。父亲的死更是我们全家人的心病,虽然没有过约定,但大家缄口不谈父亲,似乎家庭成员集体失忆。母亲在那段看似闲适的日子里,她脑子里是不是经常呈现那个虽然瘫痪却仍然是她的精神支柱的男人,浮现他弃她而去的画面。那是一种难言的苦痛,无人能够分担。在那段日子里,母亲的生理机能再一次选择胃神经痉挛症,借此表达她心中的无奈与伤痛。
看着母亲抱着暖水袋蜷曲着身子的时候越来越多,我好揪心。为了减少母亲的负担,我尽一切努力自理生活,甚至在母亲起不来时也能烧个水煮个粥。1976年7月27日的晚上,出奇的热,母亲在床上辗转反侧,恐怕是肚子又痛了。我也睡不着,关注着母亲的动静。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我正迷糊的时候,感到人在晃动,我以为是母亲叫我,怎么啦?我问。睁眼却并不见母亲。是床在晃,屋在晃。突然,爆发如潮的喧哗,许多人跑动的声音和喊叫:地震!地震了!
母亲也醒了,问:艾子,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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