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没事。
听到屋外何大姑敲门,婶子,地震了,到院子里避避。
母亲应道,她大姑,我们在屋里没事。
我看看时间,还不到凌晨四点,对母亲说,妈,我们穿上衣服,防着点。
28日,下好大的雨,院里支起了雨篷,许多人不敢呆屋里。就听各种声音传闻:唐山地震7.8级,地震波在北京也有6级。西四一条街上全搭着各式各样的棚,听说天安门、长安街上也住满了人。哥姐赶来看我们需要什么帮助,母亲却对他们说:顾好你们自己的家,别管我们。撵他们走。余震不断,居委会挨家挨户动员不要呆在家里。邻居们帮助,把我们移到北海公园临时地震棚。大家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还是地震:听说唐山成了一片废墟,死了好多人。我看到北大医院门口用大卡车运来了很多伤员。上午见到军用车一辆接着一辆,载着解放军还有帐篷和许多物品,说是向唐山送救援物资。总有人给我们送来食品和水,总有人到我们的棚里,问需要什么帮助。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更突显邻里相亲。但是防震棚里温度高,苍蝇、蚊子不断骚扰,人声嘈杂休息不好,对于母亲和我两个病人,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我们在外住了半个多月后,才告知可以回家了。
唐山大地震,夺取去了几十万人的生命。在颠沛转移中我这个濒死的人活下来了,而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却彻底病倒了,住了四十天医院,医生诊断,母亲得了胰腺癌。母亲不肯继续住院,一定要回家,哥姐知道她不放心我。我尽量多地陪伴在母亲的床前,哥姐下了班就来,何大姑每天都来照顾我和母亲,其他邻居也都来帮助。
母亲知道将去,咕噜着,我没有救了!
我不舍,让二哥去请医生。
他出去许久,母亲问:你二哥呢?
我说给你请大夫去了。
母亲喃喃,不必了。
二哥回来说大夫不肯来。我猜他知道医生来了也已无济于事,没去请。
你们都不管妈妈!我生气。
我曾抱怨母亲在我中药中毒危重时不肯找人急救,母亲只说:你要去就去吧,我有什么办法呀?她在我床边守了会儿,又回自己的小床上坐着去了。母亲是不能忍受我的痛苦,该放手时就放手。这恰是母亲的本性,没有一丝做作,不指责别人,也不刻意要求自己,只是自自然然地活。没有听母亲说过生命这个词,好像也没讲过什么大道理。她做她该做的喜欢做的事情,不问为什么,只想怎么做好。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叹息,即便我病危时她也没流泪。群昭哥称赞母亲一生谨言慎行,忍耐,幽默,是大道者。母亲也是要我放手,她要走了。我看到喜马拉雅山深处,花树斑驳,行者裸体长发。山腰洞穴里,一碗埃及豆,一钵泉水,这便是他的归宿。有上师圆寂,盘坐于木架上,弟子们抬架向山外缓行,送上师赴恒河葬。途中,一个弟子泣道:师傅还不能走。上师叹一声:哎,那就回去吧。佛为不二法门,永恒即此刻。喜马拉雅山之东行,系五彩氆氇洗衣女唱道: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让我流连;银瓶似的小潭,潭中虽然没有龙,清甜的泉水让我沉醉。六月,雅鲁藏布江水暖,女人们边洗衣边歌舞,草滩上虹霞一片,这是洗衣节,男人也醉了。
1977年6月12日母亲去世,终年七十四岁。在她生命最后的昏昏沉沉日子里,每次神智清醒过来,不论是什么时间,总是牵挂地问我:吃过了没有。她最后一次睁开眼时,看到坐在一旁的我,用已经不是非常清晰的声音说:艾子,吃饭没有?这句话已印记在我的脑子里,无数次梦见母亲,听到母亲问:艾子,吃饭没有?无数次从梦中哭醒。夜半失眠,和母亲说话,泪水涟涟,相依为命的日子,依然揪心。读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她对因意外事故去世的丈夫荷西的哀悼,如同我对母亲的痛彻肝胆的恋念。母亲的一生坎坷艰辛,她生命的一半时间,整整三十七年都在照顾瘫痪的亲人,早年照顾丈夫二十年,晚年照顾女儿十七年。母亲的一生,如一碗豆,一钵水,平静地承担此刻。二哥懂,我却不懂,我还要苦苦留住母亲。一直是我放不下母亲,打扰着母亲的安宁。母亲安葬在万安公墓,安息吧!有一天,我将陪伴你,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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