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梅办事同她娘蒋赵氏一般,利落周到。没过几天,嘉兰便收到了嘉梅的消息,说叫圆娘一家去定北的事儿妥了。    “像是有人劝着许晋文,那些地痞改了口,不说非要圆娘的女儿了,但还是要见官。圆娘的婆婆把罪名顶下来了,投了狱。”嘉梅说到这儿,抿了口茶。嘉兰对她的结局心知肚明,只是手攥紧又松开,始终没有说话。    “第一天就没熬过去,殁了。”嘉梅的声音有些低沉,又有些咬牙切齿:“咱们安排的人,费了半天口舌,直到说‘送那小娘们到定北战乱地充……’,许晋文才欣然松口。”嘉梅隐去了后面不堪入耳的两个字,将“欣然”二字咬得极重,仿佛压抑着滔天的愤怒。    蒋家娇女,她们七岁就要去定北住一年,看战乱之后的人间惨剧。八岁时也能听长辈政论高见,知道都城蒋家如同质子,他们每天都在细细的丝线上行走。战火无男女,这是蒋门的闺训。她们霓裳华服,也是世家娇客,可是骨子里却与这安生的都城贵胄,相差太多太多。    “走了就好。”嘉兰缓缓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都城,一个马革裹尸的定北,真不知哪个才是人间地狱。”    “必不会是定北。”嘉梅神色凛然:“按照许晋文那样的性子,这世上只有他瞧不上的,哪敢有瞧不上他的!若是真叫圆娘的女儿到了他手里,就怕一死了之反而是解脱了。既然都城必死无疑,她们在定北,也只是如同百千普通军眷,别无特殊,能不能活下,那要看她们的时运。”    “她们会有好时运的。”嘉兰松开手,看自己掌心的指痕。这很难说是对素未谋面的人产生的同情所导致的,可能更多的,还是一种油然的厌恶和失望。她不是很敢想,这种厌恶和失望,究竟是冲着许晋文,还是其他。    “圆娘一个弱女子,独撑门楣了那么久,即使最后投了湖,也可谓虽死犹荣了。她婆婆,明知狱里头进得去出不来,却还愿意舍己护幼,向死而生。那个小姑眼盲心坚,能一己之力拦着恶霸,至于那孩子……”嘉兰顿了顿,那孩子同嘉竹般大,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我未曾听她半句以母入倚红楼卖唱为耻。这样一家人,总能在逆境里活下来的。”    “她们还活着,就有机会。”嘉兰坚定不移道。嘉梅沉默了半响,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是啊,活着,就有机会。这世道,终不会是好人英年早逝,坏人长命百岁的。”    “呸!谁知道这世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嘉梅话音方落,便见嘉竹手里攥着帖子气呼呼地跑了过来。    她们原是坐在绿漪亭里,嘉竹自幼习武,所以耳聪目明,还没走太近,便已听见嘉兰的话。倒叫两旁没听见的春禾等人都吃了一惊。    “怎么了这样气?”嘉兰先将人拉着坐下,瞥了眼嘉竹手中的帖子,便知症结所在。“舞阳郡主给你下帖子了?”嘉梅也想到了。嘉竹和舞阳郡主从小就不对盘。舞阳郡主的娘亲是今上的胞妹宜室长公主,嘉竹的娘亲是先皇最宠爱的宜安长公主。她俩的娘亲就不怎么对付,更罔论两个孩子了,那是针尖对麦芒,像炮竹一点就着。现在还算好多了,只是言辞交锋。再小的时候,那可是会打架的,这也是嘉竹坚持习武的一个很大的原因。    “不是舞阳的帖子。”嘉竹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是阴城大长公主的帖子。”她又想到舞阳叫使女带来的话,气的她差点没抽鞭子把那个使女揍一顿。    嘉兰和嘉梅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许晋文,心里均是一沉。她们多少也已经猜到,必然是舞阳郡主在许晋文跟前说了什么话,才叫嘉竹惹了许晋文的眼。虽然不知道指使舞阳郡主的人究竟是谁,但舞阳郡主在其中所起的推波助澜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你先别慌,我和大姐姐也肯定收到了帖子,只是我们的使女还没来得及把帖子递到我们跟前来。有我们陪着你,不用担心。”嘉兰缓声安慰道,亲手给嘉竹斟茶。嘉竹喝了口茶,心绪稍稍平复了些,也没有之前那么气鼓鼓的了。    “我就是气不过,舞阳拐着弯儿骂我嫁不出去,又说阴城大长公主的赏花宴是我的最后的良缘。”嘉竹缓了口气,便把那使女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两个姐姐听。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羞怯之意,她直来直往惯了,而出于向来的习惯,这些非要动弯弯绕绕的脑子的事,她都听令于姐姐们。    嘉兰和嘉梅的心就更沉了。蒋家虽然没有腌渍事,但是不代表她们知道的不多。这阴城大长公主的赏花宴,摆明了就是嘉竹的鸿门宴。再瞧瞧舞阳郡主这笃定的张牙舞爪的模样,指不定就连阴城大长公主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三婶如何说?”嘉梅沉声问道,这件事最着急的应该是宜安长公主才对。嘉竹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娘就说,让我把这事儿跟姐姐们说一声,当听个笑话解个闷儿。”    亭子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半响,嘉竹才忐忑地听到她的大姐姐冷漠道:“春禾,把三姑娘的茶盏收了。秋染,你家姑娘笑话讲完了,风也喝饱了,带她回去好好睡一觉,醒醒神。”    大姐姐气势万丈,仿佛方圆十里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嘉竹只得忐忑地、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气场全开的嘉梅,拉了拉嘉兰的衣袖。低低地,怯怯地,细弱蚊蝇地问道:“大姐姐怎么了……?”    嘉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髻,温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脸。    “因为大姐姐气你学艺不精,连笑话都不会讲呀,傻孩子。”    误以为自己连笑话都不会讲的嘉竹“哭着”回去找了宜安长公主,表示希望见多识广的宜安长公主能顺带教教自己这个技艺,把宜安长公主乐得上气不接下气。    “谁叫你不早先把我说的话同你姐姐们说,她们气你逗她们玩儿呢,害她们白担心了一场。”瞧着委委屈屈忐忐忑忑的女儿,宜安长公主一边乐着揪她的发髻,一边好心地同她解释。    “我哪敢逗我两个姐姐玩儿!”嘉竹大声抗议,她倒一点都不在意自家娘亲玩散了自己的发髻,还把脑袋凑过去了一点。又跟她娘亲说:“我就是有点气么,所以就忘了先叫姐姐们别担心了。”    “你那是有点气么?”宜安长公主无奈地戳戳她的鼻尖:“你一遇上跟舞阳的事,都恨不得要把房顶掀了。”嘉竹吐了吐舌头,低着小脑袋,不叫娘亲瞧见不好意思的神态:“舞阳比我还不如,我也就气气,她回回都得摔个前朝的瓷器、撕幅大家的名画。说起来,还是我赚了。”    “瞧瞧你说的什么话。”宜安长公主哭笑不得:“得亏有你两个姐姐带着你教着你护着你,不然你回回宴会都能被舞阳生吃了!”嘉竹这时倒不低头了,颇有得色地朝着娘亲点头:“对呀,谁叫舞阳没个好姐姐呢?要比手段,她放在大姐姐眼里简直不够看;要比文采,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宝贝的跟什么似得、死活不肯撕的画是我二姐姐画的;要比身法,我一根小指头就能戳倒了。”嘉竹扬了扬小拳头,竖了个小拇指,在宜安长公主面前晃了晃。    “你呀你,赶明儿赶紧挑几样好东西给你大姐姐二姐姐赔个礼。”宜安长公主瞧她神采飞扬,脸上的笑怎么都止不住:“这回去阴城大长公主的赏花宴,你也得好好跟着她们。”说罢,又点点舞阳的鼻尖:“你不知道许晋文是什么样的人,你大姐姐和二姐姐可是知道的门儿清。”她也知道了许晋文逼死圆娘的事,嘉梅和嘉兰并没有瞒着家里人,这件事也是蒋老太太点了头的。只是嘉竹年幼,就没同嘉竹说。    “娘,你莫不是真以为我傻么。”嘉竹撇撇嘴,不以为然道:“我还能不知道许晋文是被舞阳挑唆的?舞阳想往我跟前送的角色,能是什么好东西?有鼻子有眼就已经算是她这回心善了!”    宜安长公主笑着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说罢,又叫嘉竹的大使女秋渲从自己的小库房里领一些新奇玩意儿,预备着送去大房和二房。    “回头你们从阴城大长公主的赏花宴回来,娘做主,请你大姐姐和二姐姐去熙春楼听说书。”熙春楼是宜安长公主的产业,都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前儿请了个说书先生,最会讲趣事儿。”    “那敢情好!”嘉竹乐得忙从榻上下来:“那我亲去送礼,顺便把这消息告诉姐姐们,好叫她们知道我也是有错则改、一心向学的。”说罢朝宜安长公主福了福,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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