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太皇太后执意庇护潭王,李臻虽是怒火中烧,可到底忌讳着太皇太后的身份,不敢光明正大地派了御林军,闯进清华宫去抓捕潭王。 然而,他到底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于是派了几队守卫,轮班守候在清华宫外。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架势,看在了后宫众人的眼里,也听在了潭王的耳朵里。 “太皇太后愿意庇佑孙儿,孙儿感激不尽,可孙儿倒底不能在这清华宫里住上一辈子,总是要出去的。眼见皇上派兵困守清华宫,于太皇太后的尊贵威严十分有碍,孙儿不能只顾着自己,就不管清华宫的威仪。孙儿这就出去,要杀要剐,且随他去。只望太皇太后保重身子,万不可为了不孝孙儿,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内殿里,潭王穿戴整齐,拾掇得体体面面,淳实的面容上,一派庄严赴死的凝重表情。看得秦明月“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自打李臻围宫以来,安太妃宫氏的心里,就重新忐忑不安起来。 太皇太后虽是地位尊贵,皇帝有所顾忌,终究是不敢闯进清华宫里,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儿,把潭王抓了去。可眼下这境况,他在宫外屯兵看守,说是按兵不动,可这不就是堂而皇之地逼迫着潭王,叫他心生愧责,自动出去就死。 他毕竟是皇帝,是如今天下的主子,太皇太后再是威仪,可到底是老了,手里无有权势,又能庇护潭王多少时日? 安太妃本就是满心的忧虑不安,如今再听了儿子的话,不觉心酸难捱,便落了泪来。 太皇太后睨了秦明月一眼,拿了眼神,去责备她方才的不端庄。见秦明月忙敛了笑意,在绣墩上端坐好,这才转过头,看着床前跪着的潭王,笑叹:“你这孩子,怎如此沉不住气。” 这话听进安太妃的耳朵里,无疑是根救命稻草,她登时大喜过望,太皇太后既是这么说,想必是有法子救得自己儿子性命的。 于是也顾不得许多,起身在太皇太后床前跪下,拿了帕子按着眼角,泣道:“还请太皇太后慈悲,救了潭王的性命。臣妾不中用,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好歹,臣妾,臣妾还哪里活的下去。” 眼见安太妃哭哭啼啼,不成体统,太皇太后无奈轻笑,待要说话,却是按着胸腔一声接着一声的咳了起来。唬得安太妃顿时灰了脸色,泪水糊了一脸,巴巴儿地看着床上的太皇太后, 这时候,太皇太后可不能有个好歹,不然,她儿子的性命,岂非就要跟着没了。 眼见着太皇太后咳得不行,秦明月伺候着太皇太后喝了润喉的蜂蜜水,便服侍着太皇太后歇下。摆摆手,示意潭王和安太妃跟着她一起离开。 安太妃没得了准信儿,哪里甘心,脸上扭扭捏捏,不愿离去。可又不敢滞留,于是就捻着帕子,一步三回头的,慢慢出了宫室。出了殿门,便瞧见怡安郡主唇角含笑地立在廊下,身边站着先一步出来的潭王。 秦明月见安太妃终于出来了,微笑道:“太妃娘娘若是有空,不如和潭王哥哥一起,去怡安的宫室里坐坐可好?怡安新近得了些好茶叶,味道很是不错。” 安太妃本是一脸丧气,满心满腹的都是难受郁闷,听了这话眼中倏然一亮。 这怡安素日里,可再不曾主动招呼过她,更别提邀请自己,去她屋子里坐坐,喝茶什么的,她又和太皇太后素来亲近,莫非有什么要紧话要同她说不成? 仿佛拨云见日,安太妃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儿,急巴巴道:“当然好,我正口渴呢,咱们快些去吧!” 三人一起去了偏殿,秦明月吩咐倚翠去茶室烹制茶水,便请了那二人在敞厅里落座。 安太妃见得秦明月一派的稳重得体,倒和以前大不一样,不觉心里讶异,又自觉这定然是太皇太后的功劳,唇角一勾,笑道:“怡安如今可是大不一样了,果然是太皇太后调理出来的人儿,明媚聪慧,矜重大方。” 秦明月莞尔一笑,抬手理了理鬓间的碎发,便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道:“太妃娘娘素来聪慧,怎如今就糊涂了,竟是也看不明白吗?” 安太妃慈母心肠,知道潭王有了难,登时就方寸大乱,能维持外头的体面安然已是尽力,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地去盘算,如今听了秦明月这话,也不故作矜持,急不可耐道:“怡安不妨直言,我如今脑子乱得很,哪里还能看明白。” 秦明月将双手交叠,置于双膝之上,缓缓笑道:“依着怡安的意思,潭王哥哥在清华宫里,顶多再住上十天半月,那外头的护卫,定然会撤去的。潭王哥哥打了皇上,本该受到严厉的责罚,可如今却是好了,依我看,顶多被罚个俸禄,甚至连责罚都不必了。” 安太妃气息喘喘,急道:“这是如何一个说法,怡安快说明白。” 秦明月目光澄莹,呼吸绵延,细细说道:“太妃娘娘忘了吗,太后娘娘虽然不在宫中,可怀清池,离燕京,快马加鞭,也不过三四日的路程。皇上围困华清宫,已有两日之久,此时此刻,那捎去华清池的消息,马上就要到达太后娘娘的手上了。” 真真是醍醐灌顶,云开见日,安太妃霍然大笑:“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她不过才出宫小半年,我怎就把她给忘了。”说着扶着前胸,眼中莹光点点,长长地舒气:“如此,我才心安。” 潭王虽云里雾里的,有些听不明白,可他母妃的情形,他却是看得清楚。起身撩起下摆,对着安太妃叩头:“是儿子不孝,行事鲁莽闯下大祸,才惹得母妃日夜忧心。” 安太妃心里正是激动难耐,波澜狂肆之时,哪里受的了儿子说这个,起身弯腰,扶住潭王的手臂,眼中便落下泪来:“我儿自来孝顺,何曾不孝过?至于鲁莽,更从何说起?他虽贵为天子,可天子便能无视伦理,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和兄弟的妻室暗有私情吗?” 潭王被戳到了心眼窝子,想起自己绿云盖顶,该他的体面尊贵,全都因着那对儿狗男女,尽数都没了。心里一痛,也忍不住泪意,和自己母亲,抱头痛哭起来。 秦明月默默叹气,踩着软底绣鞋,悄无声息地离了殿室。 上辈子可没这回事儿,李臻和潭王妃的奸情,便连她,终其一生,都不曾察觉。只是,这事儿也并非是她捅了出去的。如何上辈子不曾发生,这辈子却闹了出来? 想起惠太妃的那瓶子桂枝,秦明月暗自思量,莫非这消息,是永宁宫里透露出去的吗? * 钱文昭今日沐休,他本就不爱交际,除了读书练武,也没有旁的爱好。如此,既是没有公差,便坐在家中书房,拿了书慢慢看。 然则今时不同往日,他眼里看着书,心里却是平静不下,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昨夜里,他做的那个梦。 这次的梦里,没有父亲勃然大怒的责骂,也没有怡安郡主垂挂在房梁之上,已经冷掉僵硬的尸体。 他梦见了好大一片的茂密枝蔓,他躲在里面,屏住了呼吸,隔着层层密密的青枝绿蔓,看见怡安郡主一袭华贵庄肃的皇后服饰,正坐在亭下,满面哀愁地看着远处,孤零零的秋千架出神。 没多时,来了一个宫女,在她的肩头搭了一件银白色暗花披风,亦是一脸愁容,细声细语地安慰她:“皇后莫要伤心了,皇上他从来就没有定性,那个江昭仪虽然如今得宠,过不得两三月,皇上自然就把她抛掷脑后。就和如今的玉仙宫一般模样,以前多热闹啊,可如今还不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 “那又如何,没了江昭仪,还有王昭仪,没了王昭仪,不定又要跑出来一个张昭仪。天下女人何其多,美丽的,娇嫩的,一个接着一个,连绵不绝。而我,只会慢慢地老去。” “皇后——”宫女低声泣叫,捂着唇,眼泪便落了下来。 被称为皇后的怡安郡主,脸上的笑很是冷漠,那双美丽动人的玉眸,眼底有深深的无望叠涌翻滚,她没有再说话,可他却听到了,她心里,绝望无助的叹息。 心底蓦然一痛,悲愤的情绪就好似穹顶之上,瓢泼而落的大雨。钱文昭攥住了前胸上的衣料,他重重地喘着气,昨夜里梦醒时分,那源源不绝的痛惜和怜爱,又一次好似决堤的大水,一瞬间,便将他淹没。 好久之后,他才慢慢平息了不安的情绪。钱文昭心有余悸地捂着前胸,脑子里百般纠结,却始终想不通。 那日桂园相遇之前,他分明是不曾见过怡安郡主的。可怡安郡主的音容相貌,却好似刻在骨头上的印记一样,夜夜都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起初他还以为是磕破了脑袋,才会做些莫名其妙的梦,梦里还会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可自打他见过怡安郡主本人,那纠缠不休,周而复始的梦却是变了,他开始频繁梦见其他的事。可这些事情,兜兜转转,纠纠缠缠,却全都抛不开一个人。 钱文昭心中忽然一阵激荡,他起身伏案,提笔在雪白绵厚的纸张上,写下了这个他莫名其妙,便心心念念,永志不能忘怀的名字。 怡安! 皎洁日光透过窗格落了进来,钱文昭目光深沉地看着纸上的名字,心底深处,却慢慢弥漫出一股,莫名而凄绝的缠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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