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池建于凤鸾山上,毗邻燕京,路程并不很近。给太后送信的人,便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凤鸾山脚下的时候,天色也已然暗沉。    山下有将士扎营守卫,瞧见来人,远远就高声喝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姓名!”    那送信的人眨眼间便到了栅门前,努力地扯着马缰,牵制着因为不安,而团团转着圈子的马匹,扯着喉咙高声回道:“郑国公府中守卫总领赖新安,领国公之命,有重要消息要禀告太后娘娘。”说着,从腰上解下腰牌,就着栅门前两簇火把的火光,使劲儿晃了晃。    看门的守卫趴在栏杆上,眯着眼仔细瞧了瞧,这才直起腰举手一挥,喊道:“开门。”    此时此刻,太后正按着往常的惯例,准备泡了热汤后,便去安置歇息。    硕大的温泉汤池中,数十盏连枝宫灯尽数燃亮,照得整个宫室亮如白昼。期间热气氤氲汇集,缓如洁白轻云,飘飘袅袅,又在半空之中盈盈零散。    太后慵懒地靠在温滑细腻的白玉池壁之上,双目微阖,脸颊飞红,十分的惬意。    说来,这汤池还是先帝在时,专门为了太后而建。如今说来,竟是无上荣光的一件事,可那时候,背着旁人,暗地里却是隐着多少的怨恨委屈。    太后早年间,其实并不受先帝宠爱,夫妻感情也十分淡薄,虽然诞下皇子,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先帝的过多垂怜。    后来更是惨遭宠妃云氏的设计,被安上了毒害连贵妃之子的罪名,先帝也因为此事,而厌弃了太后。虽不曾废黜她的皇后之位,然则她所居住的长春宫,却恍如冷宫一般,皇帝再不肯踏足半步。    太后本是性格刚强之人,哪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为求得皇帝的垂怜,进而重新彻查此事,太后身着华贵庄穆儿的朝服,淡颜肃容,在保和殿门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期间下了两场暴雨,午时又炎阳灼烈,太后几番昏倒,清醒后又重新在殿前跪求。    先帝深受触动,终于下旨,重新彻查贵妃之子惨死之事。最终,太后得以洗刷冤情,先帝也因为此事,深感愧对太后,帝后之间,倒是渐渐和睦起来。    然而太后的膝盖骨,却因此而落下了病根。素日还好,每逢刮风下雨,便好似千万只蚂蚁一起啃噬一般,痒痛酸麻,十分难耐。饶是太后刚强,每每也要忍不住彻夜哀嚎。    先帝心中愈发的愧疚,听说温泉可以缓解此症,便叫内务府寻找合适的泉眼。终于,有人在凤鸾山上,发现一处天然泉眼,且凤鸾山脉蜿蜒无尽,风光又十分的幽静清美。于是先帝下令,圈山造建行宫。又以上好的和阗白玉围砌汤池,引入热汤。每年腊月时节,便会带着太后和几个得宠妃嫔,来华清池泡汤赏雪。    后头太后色衰,渐渐失宠,儿子李臻的太子之位,又因着李臻的不成器而岌岌可危。眼见宠妃跋扈,庶子拔萃,太后为保李臻的太子之位,便把主意,打到了秦明月的身上。    及至先帝崩逝,太子李臻即位登基,太后大悲大喜之后,身子终于熬耐不住,生了一场大病。至此,便缠绵病榻,总也不见好转。    又因年纪渐长,膝盖之痛也愈发的厉害起来。于是每年的夏初之时,太后便起驾凤鸾行宫。在此处闲住半年,或是赏景,或是泡汤,及至来年的春暖花开,才会转回大燕后宫。虽则常年不在后宫,可宫中之事,却皆在太后的掌控之中。    隔了几道软垂于地下的迤逦帐幔,栖云手里捧着郑国公着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眉眼间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翳,只觉心里沉甸甸的。    那捎信的人神色紧张焦灼,口中只说这信要紧得很,要她赶紧呈报给太后知晓,如此的慌张,想来又是皇帝那里,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乱子了。    栖云不觉心下厌憎起来。    那皇帝,果然是个提不起来的阿斗,枉费了太后娘娘一片苦心,处处为他着想操劳,可他简直就跟民间说的败家子一般,竟是个来讨债的不成?    栖云虽是心里厌恶,可脚上却是不敢停歇,忙去了汤池边,低声唤道:“娘娘——”    太后微垂的长睫轻轻颤动,而后慵然道:“何事如此惊慌?”    栖云笑道:“太后娘娘果然明睿,栖云什么也没说,娘娘便猜着出事了。”    太后依旧闭目养神,淡淡笑道:“只听你脚步急促,和往日大不一样,哪里还听不出,这是出了要紧事了。”    栖云忙回道:“是郑国公派人送来的书信,快马加鞭,很是着急。”    太后母家便姓郑,这郑国公,正是她的嫡亲哥哥。哥哥向来性子稳重,等闲小事,他断然不会叫人快马加鞭地捎信来,扰了她的清净。    太后的身子蓦然一顿,而后睁开眼,问道:“快拆开来看。”    栖云拆信,还不曾去读,眼睛便把书信瞟了个遍儿,立时大惊失色:“皇上竟和潭王妃暗有私情,如今还屯兵清华宫外,要捉拿潭王。”    话里说出的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小事情。一件关乎皇家颜面,另一件,便更是厉害严重了。屯兵围困清华宫,何等的忤逆不孝!    太后夺了书信过来,一目十行,很快将书信看了个遍。心里立时憋了一股子气,堵在胸腔那里,怎也下不去。    栖云瞧得太后脸色不好,骇得脸都白了,一叠声劝道:“太后娘娘凤体要紧,总是皇帝不争气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太后娘娘万不可为了他,再伤了自己的身子。”    太后气得眼黑耳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将书信交给栖云,重新没入温暖的泉水中,好半晌,叹道:“龙生龙,凤生凤,便是一样的种子,可这孕育苗芽的地,究竟是不一样的。那样一方贫瘠的土地,也怪道长出了这等不成器的东西来。这么多年了,怎么掰,都掰不回来。”    栖云见太后这两日才刚转好的脸色,如今又是满满的疲惫倦怠,不由得心疼起来。将手上信纸叠好,重又放回信封,这才缓缓劝道:“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总归皇帝还是听话的,太后娘娘少不得要费心操劳了。只是奴婢好生心疼,这才来了几月,难不成就要转回燕京吗?”    太后心里也正在犹豫,然而膝盖骨上的疼意,犹如吞吐着信子的长蛇,顺着脚踝,蜿蜒盘上,竟是一阵阵钻心的疼。    太后脸色雪白,微闭双目,待那疼意缓缓而过,才微敛眉心,叹道:“你说的对,皇帝虽是不成器,好歹还算听话。只是哀家腿疾厉害,实在不能回宫。可宫里头,又不能少了双眼睛,时刻盯着皇帝,好提醒他,莫要做了愚蠢之事。既如此,栖云,你是哀家身边儿,最为信任得力的,不若你替哀家回宫去,看着皇帝,也好叫他少做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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