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的那一刻,凤息才真正感觉到了黄婵的痛楚。  冰寒沁骨,仿如受刑。  怪道说这水直通幽冥,绝不是说着玩的。  黄婵是被挚爱之人亲手推进了幽冷阴暗的无量河中,而她,却有柳予安挡在前面。  两厢对比,此生无悔了。  柳予安紧紧地抱着她,两人一起跌落到深深的河底。  她没有看到,她落水的那一刻,一直沉默的周允生突然化作一缕如浓墨般的黑烟,乌云一般压向整个心都在白眉道人身上的凌虚子。  太过突然,凌虚子猝不及防,反抗都来不及,瞬间就倒下了。    他犹不敢相信,转身向那缕黑雾道:“我们之前说好的,我帮你试探她,你帮我杀了柳予安……我们既往不咎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周允生恢复本身,也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你利用我,又……欺骗我,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傻到再信你?”  凌虚子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对我使出死魂术,我未必会丧命,你却永生永世不能超生……”  周允生艰难地吐出话来:“死不死,不是你说了算……你以为,到了这步田地,我还会……还会在乎超不超生吗?老实和你说,从我进入逍遥阁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来生了。”    凌虚子不再与他费口舌,一步步地往前爬,向白眉道人所在的方向爬去。  他的一颗心,全给了这个人。  白眉道人慢慢地踱步往回走,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凌虚子笑着抓住他的腿:“师……兄,师兄你终于肯理我了?”  他提着一口气,等着他的答复。  如果能回到最初,即便是死,他也没什么遗憾了。    白眉道人慢慢蹲下身来,看着他身上的血把地面慢慢染红,终于俏皮地开口道:“你仔细瞧瞧,我是不是你师兄?”  他突然变身,竟然是凤息身边的小灰。  凌虚子愣住了,面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等到小灰蹦跳着离开,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大风大浪都经历了,没想到最后栽在了小水沟里。  凌虚子恨得把牙都咬出血来。    凤息当时不知道怎么安置结魂灯,柳予安给他出主意让她放在无量河里。  为的是,一旦实力不济,可以把凌虚子引到河边。  凌虚子定然不会下去自己取,最好的结局便是打败他,让结魂灯永远留在河底。  当然,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他们还有小灰。    凤息让小灰变成白眉道人,为的就是扰乱凌虚子的心智。  如果他能跟着小灰一直往前走最好,小灰会把他引到设置好的陷阱里。  没想到,他对黄婵的恨意这般深,宁愿白眉恨他,也要把黄婵丢在无量河里。  当然,最没料到的是周允生。  他当真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凌虚子气绝身亡。  临死前犹不甘心,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锋利地刺向小灰:“宵小胆敢……胆敢戏弄老夫……你……你且等着……”  小灰吓得连忙跑开了,确定他没有气息了,才慢慢走近他:“像你这样的奸恶之徒,白眉道人才不会理你呢……”  急匆匆跑到周允生身边,他已是强弩之末,却犹自强撑着。  小灰连声呼唤凤息,凤息终于从水里探出头来。    小灰颤巍巍地,将二人从水中引到半空。  周允生伸出手,努力替他们两个解了蛊毒。  两人安然地落到河边的地上。  周允生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  凤息扶起他,叹息道:“你又何苦……”  周允生勉强开口道:“我原就是这样结局,你不必难过……即使不是魂飞魄散,逍遥阁的人也会过来收我的魂魄,生生世世留在那里,做他们的仆人……这是约定好的。”    凤息道:“你别说了……我们去找郎中……”  周允生苦笑着摇摇头:“没用的……死魂术一旦开始……救不回的。我当初赌着一口气,为的不过是再见到你……我知道你不是黄婵,可是黄婵已经不在了……我寻不到了啊!看到你,也就不愿意再分辨真假了……终究是我的错,是我不甘心……毕竟我赌上了一切,却什么也得不到……现在我明白了,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我犯傻,白白做了别人的棋子……荒唐啊,两世的挣扎,竟然都只是一个棋子啊……”  凤息点头称是。    荒唐,是真的荒唐。  什么情劫,什么恩怨,原来所有的努力和挣扎,不过都是因为凌虚子想见他的师兄白眉道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都不是。  这一切,不过是身居高位者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罢了。  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利,任性放肆,全然不顾旁人的性命。  下层人纵然再辛苦挣扎,也不过是他们眼中的笑话罢了。    凤息看着愤慨而无奈的周允生,终于做了决定:“这一世就算了,下一世,你就好好投胎做人吧。”  周允生连忙拒绝:“不,逍遥阁不是善茬。你不必……不必为了我得罪他们……”  凤息拿出结魂灯,咬破手指滴下一滴血,笑吟吟地一如初见:“我不怕……你且好生珍惜以后的每一天吧……此间事了,黄婵也要投胎为人……你们的缘分,且看天意吧……”  灯亮了,她微笑着,收了周允生的魂魄  它们在结魂灯上欢呼跳跃,庆祝它们的自由。    柳予安默默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凌虚子,开口道:“把他的魂魄也收了吧。免得他再祸害旁人。”  凤息看了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心里又气又恨又替他悲哀,爱而不得,原来真能把一个人逼成魔鬼。  他已经没有下一世了。  只是,凤息却仍然有疑惑。    谁告诉他的所有消息?  谁帮着他设计了这一切?  谁又是他引以为傲的后台?  在她第一次听说逍遥阁的时候,她就借助镜子询问了范先生。  范先生的回答只有一句话:“莫要多问。”  凤息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阴阳茶馆同逍遥阁还有什么纠葛不成?    三人相互搀扶着,离开无量河,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花还是红的,树还是绿的。  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只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墙角的绿色竹骨伞,早已经变成无色。  凤息知道,这个世界,也到了完结的时候。    柳予安的伤需要将养,凤息细细替他上药,有时候希望他的伤赶紧好起来,有时候又巴不得好得慢一点。  她想起来之前读过一首诗,同她现在的心境很相似。  那是一个独守空房少妇的纠结与无奈: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暮昏。  凤息收拾旧桌椅,看到自己填词的宣纸下,铺着一阙新词《山亭柳》:  青桂煎冰。堕道雨城东。  千古叹,未曾听。  细算廿年折辱,是非前世今生。  聚散何由人定,绿水白萍。  也曾幽暮迷红药,休提雪夜话三更。  长游荡,莫留情。  误饮风流半盏,九州顾唤芳卿。  笑问仙陵稚子,何谓功名?    凤息笑了笑,笑着笑着眼睛却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们曾经定然相识吧,也许,还有过一段过往岁月。  只是,她早已经不记得了。  而他来这里之前,应该就知道了这一切。  聚散的确不由人,可是他,还劝自己莫要留情。  他可后悔留情在这里?  凤息心里默默道,我知道的,你没有后悔。  功名与你如浮云,你在乎的,是此刻懵然无知的我啊!    她蘸了浓墨,展眉而笑,笔下却不停歇:  赊得春暮几行泪,去年今日席间醉。  我欲赴天涯,情牵昨日花。  海棠今已醒,薄幸无人赠。  他日复相逢,共谁听晚莺?  一阙《菩萨蛮》,是她此刻的心境。  她知道,离别终归要到来,他们终将回到来时的地方。  纵然不舍,却也无能为力。    柳予安是寡言的人,离别愈近,他的话愈少。  两人经常对着红花绿树,一坐一下午。  春日醉人,蝴蝶飞来飞去,丝毫不理会世人的愁绪。  凤息在一叠宣纸中,翻到柳予安最后一阙词时终于忍不住了。    那阙词笔墨未干,显然是新写,却夹杂在一叠宣纸中,显然不想让凤息看到。  这阕《采桑子》,肆意洒脱,是他最后的安慰和告别:  算而今近千年矣,三破春筝,七记秋钟,梅下朱灯和雪听。  且消受镜花虚盛,煨火情浓,烹酒愁溶,休负东君万里风。    凤息跑过去,同沉醉在春风里的柳予安道:“你是不是,要离开仙陵了?”  柳予安看了她一眼,沉默着点了点头。  凤息便明白了,他早早就知道这段缘分长久不得。  也因此,虽然同床共枕近半年,他却从不曾有过逾矩之举。  他是怕,自己用情过深,同他一样痛苦吧!    无量河归来的第五日,凤息早晨醒来不见了柳予安。  他的伤早已经养好,他的东西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息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急急跑出院子,追到了仙陵城的城门前。  柳予安立在那里,含笑看向迎风追逐的凤息。  他的身边,有一只优雅安静的黄鹤。    凤息道:“你这是要不辞而别吗?”  柳予安从怀中掏出一张着墨的宣纸,微笑道:“你不是同我告别过了?”  凤息接过来,发现是她昨日写的《菩萨蛮》,那是她想象柳予安离去后的场景:  临风野雀衔急雨,旧愁洗尽听新曲。  犹记那年春,频频拂客尘。  萧郎何处去,荒径生桃李。  愿斩半钱魂,还君千日恩。    不过短短几十字,凤息却低着头看了许久。  柳予安从她手中接过来:“我就是怕你难过,才不曾当面同你讲。”  凤息道:“你到底是谁?我托茶馆寻遍整个红尘,却寻不到你的命盘……我们之前的事,你能同我说说吗?”  柳予安摇了摇头:“本就缘浅,强求不得。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此费心呢?”    凤息勉强笑了笑:“我们,还有相见之日吗?”  柳予安点点头:“还有一面之缘。他日众神归位,我们尚可得遥遥一顾。”  凤息垂眸,复含笑送他离开。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凤息举首而望,直瞧得眼发酸,直瞧到他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繁花开得正盛,莺歌燕舞如痴如醉地点缀着春的盛宴。  一切都是美好的,却独独少了那个人。  凤息悄悄背过身,此情此景,令她想起不知何处读来的两句诗: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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