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洛倾。 后邱七年的一天,我又一次从漫无边际的沉沉梦里醒来,挂起青萝帘帐,穿上鞋子走到窗前,窗前的案几上放着一个博山炉,青铜鎏纹,上面缀着花鸟鱼虫,很是精致。从香炉璧上的孔之中,透出缕缕香气。我掀开香炉盖子,灭掉香屑。推开窗子,伸了个懒腰,放眼望去,窗子外桃花正酣,开的满山满野,粉红夹白,压倒了一大片,一直远到天边,与青天连在一起,两相映衬,更显美丽。 远远的,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竹箩筐,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是阿婆采药回来了。每日寅时,阿婆都要上山去采草药,收集叶子上未晞之露。阿婆的医术高超精湛,隐居在这南陵巫山里。 这世上没人知道阿婆的名字和身份,连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反正打我有记忆起她就一直生活在这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过民间倒是有很多关于阿婆的传说。 有人说她当年出生那天天边红光乍现,凤凰栖于树,洛川河图现,还有人说阿婆五岁时便识遍所有药草,还曾将一个死人救活。后来那人感恩,在当地为阿婆建了座祠堂,日日焚香供奉。 啧啧,说的真真是比山脚下小镇上的那个说书先生说开朝皇帝大邱天子的出身还要邪乎几分。在这许许多多众说纷纭的传说中流传下来了一个相对比较靠谱的版本,有人说他曾亲眼在山里看见过阿婆,那时她身后金光护体,宛如观音再世。 后来这个版本广为流传,于是民间人都叫称她为菩萨婆。 也难怪世人将阿婆奉为神仙般的人物。在这乱世里,伤亡病痛会成为杀死人的第一元凶。祈祷君主和天神来救,总不如祈祷阿婆来救要靠谱一些。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阿婆真正的独门秘术是上古神术--沉水香。阿婆每日出去采药的真正目的也是为了寻觅上好珍贵的沉香木,作为她炼术的药材。 阿婆顿住了脚步,看见了窗子里的我,冲我招招手,喊我的名字:“洛倾,过来。” 我便从房里出去,进到院子里。阿婆此时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坐在院子中央的一把竹椅上,照旧我帮阿婆理好药材,便换了身碧绿衣裳将头发梳起,下山去山下的镇上玩玩。 刚跨出院子,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就感觉到脚边有些异动。 是小怪在舔我的鞋子。 小怪是我和阿婆养的一条狗,逮谁咬谁,就不咬我。我蹲下身去,小怪正仰着小脸“扑哧扑哧”对我吐着舌头。 于是我拍拍它的脑袋,对它说:“小怪乖啊。等会儿娘亲给你带肉包子回来。” 小怪像是听懂似的摇着尾巴就走开了。 要不说狗又灵性呢。可话又说回来,别的人--和狗都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它倒好,两个肉包子就缴械投降了。 这要是我会被追杀,有人拿两个肉包子哄骗,它保准儿就把我卖了。 这样看来,还是那只嘴巴比我还毒的鹦鹉靠谱一点,至少面对坏人时,它不但没法出卖我,反而还能把对方气个半死。 只不过这臭小子不常回来,估计这会儿又在哪儿泡妞呢。 靠不住啊靠不住,果然人还是只能靠自己。 我一边摇头,一边由衷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正值三月,春光婉娩,桃花开的极盛,我一路赏桃,一路便来到了镇子上。 市上极是热闹,一路下山,到了此时,肚子便咕咕叫起来,我摸摸肚子,看着不远处的一家包子铺,摸摸手里的几文铜钱便走到包子铺前。 这家的包子铺做的包子皮薄肉厚,味道最好。这是我在走遍了北街东街和西街三条街市,尝遍所有包子铺后得出的结论。 我走到铺子前,满脸堆笑的喊了一声:“老板。” 那包子铺的老板看见是我便笑着招呼我:“哟,洛姑娘啊,今天吃什么?” 我也不含糊,熟门熟路的张口就来:“来两个蟹黄汤包,两个虾肉馅包。” 热乎乎的包子拿到手里,一口咬下去,汁水溢满口腔,甜的流油,说不出的好吃。我拿着包子,幸福的边咬边吃,一路走过去。 正低头专心的啃包子,突然迎面撞上一个人,我猝不及防,两个还没啃完的包子倏忽滚落在地。我眼睁睁看着两个白乎乎的包子滚落着,粘上尘土,咽了口口水,气儿不打一处来,刚想发作,一抬头,正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十八九岁的模样,一身宝蓝色的衣裳,袖口宽大,手上一串鸡血石佛珠手链,头发用蓝色缎带扎成一束,面如满月,眼如桃瓣,皮肤白皙,唇红齿白。 我又咽了口口水。 真真是……长得比女子还要好看几分。 他正连声同我道歉,我满脸堆笑,当下气也没了,便摆摆手说:“没事没事。”说着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小弟弟,你没事吧。” 面前的少年一愣,正在此时,一只白皙的手捏住了少年的耳朵,我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便看见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少女,一身粉色衣裙,粉圆双蕊,额上贴着黄花,极是可爱。她侧着头,插着腰,杏眼圆睁,对着少年怒目而视。 少年一吃痛,哎呦了一声,不自觉的伸手放在耳边,叫了起来:“你……你轻点。”少女挑着眉,看了我一眼,问道:“她是谁?”话语里满是不满。 我一看这阵仗,知道是她误会了,连连摆手道:“妹妹你误会了。” “是啊,我刚刚撞了这位姑娘……” “是吗?” “是啊。”少年一阵啄米鸡似的点头。 少女这才松开手,少年揉了揉被捏得通红的耳朵,向我抱了抱拳,道:“让姑娘见笑了,在下秦风。这位是慕容嫣。” 我笑道:“我叫洛倾。” 少年点了点头,忽而目光一顿,落在我的胸前,开口道:“姑娘颈间挂的这块羊脂玉……” 我愣了一愣,伸手摸了摸羊脂玉,羊脂玉触手温凉,光滑细腻,小巧精致,煞是好看,笑着说道:“这玉,很好是不是。” “洛姑娘是从哪里得来的?”他有些急切问道。 “这玉一直戴我身上,我也不记得了。” “怎么了吗?” “这玉……好像是皇家之物。”慕容嫣道。 “什么?”我惊奇的叫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怎么会和皇室扯上关系呢。 “这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慕容嫣手撑着脸,在那里极力思考。 “哦,我想起来了,这好像是夏国王室之物。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秦风连忙打断慕容嫣,连声接口道。 “啊?”慕容嫣望了秦风一眼,正见秦风过来递了个眼色,当下便默不作声。 夏国?夏国在九州的最南端,离这儿十万八千里,隔了数不清的山和水,怎么又和夏国扯上了关系? 我低头,以手挡额,默默观察他们,看他们俩也不像是骗人的样子。再加上我和他们又不认识,他们也没必要骗我。 更何况……,我偷偷打量他们,看他们的衣饰如此华丽,或许真的见过也说不定。 “时辰不早了,我同嫣儿要先回去了,不然爹爹就该责骂了,改日洛姑娘有空,可到秦府来找我们玩。” 说完,秦风便拉着慕容嫣一溜烟儿跑了。 我又回了山上。 阿婆还在院子里,我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乘凉。 日暮时分,轻烟拢上巫山山峰,那是山脚下的人家在生火做饭。薄暮里,几只暖燕飞过绛色带金的天边。满山的桃花映衬着西边艳如鲜血的晚霞,滟滟似金。东风渐起,桃花轻飘飘落下,拂到我的脸上和衣襟上,我轻轻摇着藤椅,一脚搁在另一脚之上,手枕在脑后。 空气里又飘散起沉香木淡淡的味道,夹杂在漫漫桃花之中,似有若无。我摇着蒲扇,惬意欣赏这景象。 突然,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蒲扇在胸前一顿,猝的握住,我猛地睁开眼,进屋去找阿婆。 七年,七年…… 七年来一直萦绕我心头的迷惘和空洞此刻在我眼前开始模糊,长久以来残存于心房一角的空白一直不知是为何,如今……如今…… 我走进里屋的药材房,阿婆正弯着腰在一堆草药里挑选分类。我走到她身边,问她道:“沉水香,你是不是对我用过沉水香?” 阿婆不作声,依旧低头理药材,恍若未闻。 阿婆年纪虽大,但身子向来健朗,耳不聋眼不花。我知道她在装傻。 可人一旦要装起傻来就没办法了,不是吗? 只是阿婆的这种态度让我更加确定了我的怀疑。 于是,我急的又问道:“你说我一直住在这里,可是我脖子上的羊脂玉,根本不是寻常之物,我若是一直生活在这里,身上又怎会又这样贵重的佩饰。” 阿婆将晒干的七里香放进药格子里,不疾不徐的缓缓答道:“这羊脂玉温凉,我是求了人才为你寻来的,七年前的那场高烧来的太厉害,我不得不施此法才能让你恢复至此。若非如此,恐怕你如今早已成了一堆白骨。” “真的吗?只是这样?” 我用殷切的目光看向她,心里也不知道是盼望她说是还是不是。 阿婆放下竹筛子,手在系着的麻布围裙上揩了两揩,缓缓抬起头来,声音平静如水:“我老婆子活了一大把年纪,不求名也不求利,更何况你孑然一身,我又何必挖空了心思来骗你,救一个将死之人。” 我愣了一下,白纱覆着的窗格外的晚风夹着药香和桃花香飘进屋里来,还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气味。我垂着双手,默然向阿婆行了个礼,算作赔罪,道了声抱歉,怔怔的出了门。 走到院子里,东风更深了,晚风开始变凉,瓣瓣桃花被风吹落,在风中飘零。我仰头望向苍穹,四围竹屋上的苍天,一只雄鹰翱翔盘旋。我右手抚上胸口,温凉的羊脂玉摊在手掌之下,柔软衣服布料底下的心脏,平缓跳动。 到底为何,那种空白无力的感觉犹如沉香,萦绕心头,盘旋不觉,久久不散,甚至历久弥新。 阿婆说的故事我终究无法说服自己,一切听起来合乎情理,然而不知为何,这些故事于我而言,却似是移花接木般,一遍遍在心底回味,可怎么品味,总有种嫁接的不自然感。 说服的了自己,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心。 明月凌空,夜风翦翦,我收拾好行李,留下一封书信,静悄悄的出了房门,跨出门之际,我又悄悄绕过阿婆的屋子,去到专门放药材的小屋,从一个秘盒里抽了一个玲珑精致的紫檀木盒子,悄无声息栓上锁,出了竹屋。 刚扣上门扉,小怪就在旁边叫了起来,扯着我的裤脚不让走。 果然是个猪队友啊--虽然它属狗。 我连忙小声“嘘”了一下,示意它不要再叫了,又悄悄推开门,从门缝里偷偷窥看,还好,阿婆的房里还是一片漆黑。 看来阿婆没有被吵醒。 我安下了心,于是蹲下身去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怪乖乖在家,等娘亲弄明白了,就回来找你。” 小怪却死命拖着我不肯放我,或许它那时候就觉得我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吧。 最后我只好拿出包袱里还剩的一个肉包子,掺了点迷魂药丢给了它。果不其然,它立刻放开我去啃那个肉包子。过不了一会儿,就软趴趴的倒在了地上。 我看着它无比乖的睡在地上,拍了拍它,有些伤感的说:“放心,娘亲会回来的。” 之后一路下山来,凭着当日和他们分手后问明的住所地址的记忆沿着西街,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圈子,终于找到了秦府。 一切都很顺利。 此时天已破晓,残月隐退,淡雾消散,天边露出鱼肚白,渐渐地,远处一缕光芒升上来。 我望着正门上方那块四四方方的匾额,满足的拍了下手,在对面寻了个角落窝着打个盹儿。 等我醒来,已是日上梢头,红日高升,金光洒了满地。我从从容容的睁开眼来,眼前便是两张有些熟悉的面孔,粉粉嫩嫩的,正在太阳底下笑嘻嘻的看向我。 我忙从地上坐起。 却发现两人背着大小包袱,似是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我便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秦风笑了笑,露出两颗很好看的虎牙,清了清嗓子,一只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的说道:“大丈夫,四海漂泊,天下为家。” 慕容嫣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秦风的脑袋,秦风没站稳,一晃,勉强才稳住身形,慕容嫣咯咯笑了两声,转过头来对我说:“洛倾姐姐,你别听他胡扯,他呀,是整日游手好闲,被他父亲训了一顿,让他出去闯荡闯荡,省的在他眼前看得心烦。” 秦风被人戳穿了真相,不由红了脸,佯装着轻咳了两声。 我伸了个懒腰,心下一阵窃喜,这正合我意,这羊脂玉的来处明显秦风是知道的,再加上他们的身份尊贵,和他们同路,必然能省去不少麻烦,这找到真相的胜算便又加了几成。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正这样想着,瞟了眼秦风肩上一个黑色的包袱和一个淡粉色的包袱,转而望向慕容嫣,她依旧着一身淡粉色衣裙,粲花衫绣,上面绣着点点桃花。心下明了,可又忍不住要逗逗他们,便道:“他出远门,那你呢?” “我……我没出过远门,正好出去看看。”慕容嫣垂下了头,红着脸答道。 看见她这幅娇羞忸怩的模样,我不禁笑了笑,随即想到这太有失我长辈的身份,便正了正容色:“那什么,你们两个小孩子都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这江湖的凶险,这样,我们就一路,姐姐也好照顾照顾你们。” “好是好,可是洛倾姐姐,你……出过远门吗?” “当然……”我义正言辞的说道,在心里补上下两个字“没有”,暗暗笑了笑,虽然本人常年住在山上,淳朴善良,但是偶尔哄骗哄骗小孩子什么的,为了生存,还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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