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吕雉的默许后,刘肥开始了在泗水亭的新生活,他的新生活从识字开始。 因为刘亭长为乡亲们受伤只能在家里炕上躺着睡大觉,所以就由吕稚带着刘肥和刘爰看守泗水亭。 泗水亭接待最多的是官差和驿差,两者大多都是沛县及附近周边郡县的人,多年下来早已习惯由吕雉代守泗水亭。因知道她是吕家长女,所以除非有异常重要的公文需要当面交代清楚,否则他们并不进亭只需要在院外喊一声,听到吕雉在屋内答应后就在门口把公文背一遍,只需要背一遍就行,不用像在其他地方那样需要把公文背上几遍甚至十几遍对方才有可能复述出原意。如果是书简函件就更方便了,直接放在前厅就行,他们走后吕雉自会去前厅收取,然后在正午和傍晚人多时对乡亲们宣讲,如果有谁家的往来家书她也会趁此机会交给对方,虽然是私信但因为乡亲们都不识字她需要负责替对方读信,绝大多数时候不但要读信还要帮忙刻书回信。 这天上午没有驿差却过了一趟咸阳官差,十多个黑甲武士骑着黄彪马从泗水亭前呼啸而过直奔县城。吕雉望着漫天烟尘觉得可能有大事赶紧回屋告诉刘季,结果刘季摆摆手翻个身继续大睡。 吕雉帮乡亲刻完一简家书,抬眼看见刘肥和刘爰两兄妹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刘爰已经五岁,刘肥更是虚岁十岁早已到了该启蒙的时候。想到这里吕雉心中萌生一个想法,但是需要找人帮忙才能实现,刘季还在呼呼大睡,况且她要的这个物件需要编制手艺,刘季那双手拿剑看人没问题,拿篾刀?吕雉想到这里自己也笑了。 她把刘肥叫过来仔细交代他照看妹妹并且代守泗水亭,她要离开一会儿出门办事很快就回来。 刘肥心里又紧张又忐忑,把吕雉交代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反复默诵记在心里。这是他第一次被嫡母指派事物还是代表泗水亭对外接待,他有些激动。 吕雉把吕释之送来的大豆装了半篮子,离开泗水亭前往周勃家。周勃和樊哙一样没有成亲,两人一东一西居住在泗水亭附近,平日里就靠织蚕薄为生或者给人吹唢呐挣些营生,日子过得比樊哙清苦。所以如果家里有多余粮食,吕雉总是会分给他们二人一些。 周勃正在院子里挑拣芦苇,看见吕雉来了立刻站起来,在衣服上蹭掉双手草汁。 吕雉问了声“忙着呢”,把手上的篮子递给他。 周勃说了声“嗯”,接过篮子捧在手里。他看见篮子里是大豆,他知道这不是吕雉自己种的,刘季家只有三亩地,种的粮食怕是在冬天就已经吃完了。这可能是吕家给女儿女婿的。周勃每次从吕雉手里接东西都觉得很感激,但是他言语木讷,这份感激只能放在心里。 吕雉知道周勃的性格,就直接说她想要一个蚕簸,但不是圆形的,要长方形的。她想在里面铺上细沙教孩子们识字。 周勃静静地听着,然后说:“好,我知道了。” 吕雉放心的走了。她知道周勃听明白了也知道周勃一定会给她编出她想要的东西。 果然,下午周勃就端着两只长方形的蚕簸来,两臂长一臂宽,四边沿和底部用竹片做框架,外面包裹一层最细最结实的芦苇编织的席。周勃记得吕雉说要在里面铺上西沙,他就去河边找好干净的细沙铺在蚕簸里,然后才捧着来到泗水亭。 吕雉笑着谢过周勃。周勃嘴里“嗯”了一声,走了。 吕雉让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坐在她两边看着,她则手执一根细枝在沙上划字,划出一个就详细讲解一遍含义。如果有人坐不住或者打瞌睡,吕雉的小树枝就转为抽打他的手心。刘爰的小手已经挨了一下,刘肥惧怕这位陌生的嫡母,一直强撑着不敢瞌睡,但也只是暂时能撑住而已。 吕家来自六国中最重视教育也是教育资源最丰富的齐国,吕家四名子女都受到了良好教育。反观沛县这边除刘季早年游历大梁时增长了见闻并从张耳处学到些许文字,其他如樊哙、周勃、卢绾、夏侯婴等人根本就是睁眼瞎。识字是无数沛县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长什么样。 第一天下午,吕雉教了四个字,分别是刘爰刘肥二人的名字。 第二天,除周勃、樊哙外附近的乡亲们陆陆续续聚拢在泗水亭,他们并不敢进屋只在院子里或蹲或坐,于是吕雉便把木牗都敞开,人们怀着自卑和崇敬的心情远远地听着关于“字”的讲解。 刘季的觉没办法再睡下去。如果前院无人他还能像以往一样安心地睡大觉,如今前院聚集了一堆人听吕雉讲课,就算他们都不说话,可几十口子人聚在一起同时喘气的场面仍然让刘季心里像被猫抓似的,他悄悄来到前面靠在门柱上看了好一会儿,没人发现他。 刘季最受不了的就是孤单。 第三天上午,刘季宣称他的腿伤好了,为了让吕雉相信,他故意在亭上当着众人的面一瘸一拐地溜达了两圈,众乡亲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吕雉本就有些怀疑他用受伤博取自己同情,见到他滑稽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她决定就这么算了。这人好歹还愿意为她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周旋,总比一声不吭直接把孩子领回来硬塞给她的强,虽然不多也总归是有那么一点儿。 刚巧夏侯婴从县里来找刘季。原来夏侯婴已做了多年补用厮御,今天县令终于批准他成为正式县吏。夏侯婴心中高兴,在县署接受同僚贺喜之后就迫不及待来泗水亭找刘季喝酒。 刘季天性喜欢热闹,而且他能顺利把刘肥接到身边心里极为高兴,可是又不能在吕雉面前表现出来,不但不能表现出来还要被吕雉以养伤为由拘在家中,短短几天时间已经把他憋闷够呛,好容易挨到能下地溜达又适逢夏侯婴有喜事,终于可以借夏侯婴的名义大大方方地热闹、名正言顺地高兴,这对刘季来讲真是名副其实的双喜临门。于是他立刻叫上樊哙、周勃,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城去了,他们还要进城找卢绾、任敖、曹参、萧何、周苛、周昌。在刘季心里人一定要多,人越多才越热闹。 那些坐着听吕雉讲字以便能打瞌睡的众人随着刘季这声吆喝一窝蜂地跟在他身后四散离去。 吕雉眼瞅着刘季带领一群人活蹦乱跳地跑远,刚才还人满为患的院子瞬间空了,她只能摇头叹气。她倒不担心别的,只是担心刘季他们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她已经做好了刘季今晚不回来的准备,并且让路过泗水亭的熟人给吕家带信,请妹妹来陪伴。 将要关城门时吕媭才带着两个家丁和一个仆妇来到泗水亭,见到刘肥后得知吕雉最近经历了什么,她眼眶忍不住红了又红。夜里两姊妹歇下时照例要说体己话。 “阿姊,你打算就这么算了?”吕媭问。 “否则还能怎样。”吕雉深叹一口气说。 吕媭听后望着吕雉发怔。 发现吕嬃又在走神,吕雉犹豫要不要把那件事说破。说破,怕吕嬃伤心甚至是迁怒于她,不说破又怕任由她这么发展下去日后更加难过。 反复思量后,吕雉还是决定劝劝妹妹。她说:“阿妹,有件事我劝你不要再想了。你的亲事必然不在泗水亭附近。”吕雉劝道。 吕媭忽然被吕雉说破心事,又羞又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 吕雉叹口气,对着躲在被子里的妹妹说:“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想和谁成亲不重要,想了也是白想,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和谁成亲。你说说阿翁为什么要让我和刘季成亲?他身无长物不说,比我年长十五岁还和一个寡妇厮混生下庶子,换做是你想与这样的人共度余生吗?” 被子里的吕媭咬着嘴唇不说话。 吕雉说:“咱们吕家要想真正在沛县长久立足,只靠沛县县令并不行还必须有个沛县本地有民望的人帮衬才行。” 沛县虽隶属楚国却远离本国都城反倒是距离齐魏较近,严格来讲属于三不管地带,当地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又不算太封闭。沛县雨水丰沛,正常年份的日子很好过,有水产有粮食有瓜果有野菜,一旦遇上旱年的冬春两季日子就非常难熬。当山上和地里没食物的时候,水里那点东西就完全不够看,想找只癞/蛤/蟆/塞牙缝都办不到。这样的旱年并不少,平均每隔三五年就轮上一次。 由于沛县到周边各县很方便而且距离差不多,换句话说其余各县来抢沛县也很方便。泗水亭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是沛县县城的外围防线。刘季没当亭长之前泗水亭就像是块肥肉,随便哪个邻县都能来咬一口,咬完泗水亭紧接着就是沛县县城。自从刘季当亭长之后情况发生彻底改变,他自己能打不说身边兄弟也各个能打,周遭各县的几个散兵游勇在刘季这帮人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非但占不到便宜还要被他们反攻倒算。十几年下来沛县尤其是泗水亭在刘季的带领下打出了名头划定了范围也养成了独具一格的生存习性,既能在夏秋两季吃饱了晒太阳捉虱子也能在冬春旱季随时操家伙上阵厮打。 来沛县后不久吕公就发觉到了沛县和刘季的特殊性。 以前沛县还是楚地时属官大多是沛县人,即便不是沛县本地人也是和沛县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秦统一六国之后从中央派官员担任地方官,沛县现任县令就是从单县调来,所以吕家避仇才会选择沛县。 但是沛县也很复杂,从上到下分成两个派系,一个是沛县县令所属的外来文派,包括县令本人、县令直属吏员以及驻兵。另一个则是本地武派。本地武派以刘季为首、以闲散好斗的沛县百姓为基础,还包括部分狱吏、主管车马的司御和部分本地吏员,例如夏侯婴、曹参、周昌、周苛、萧何等人。 纷乱之世,吕公对沛县的本地武派极为看重。当吕雉和刘季成亲后,吕家成为沛县唯一文武双通的家族。可是吕雉嫁给刘季之后过得是什么日子呢,隔三差五需要娘家接济才不至于饿肚子。这样的女婿吕家有一个就够了,不可能再要第二个。 吕媭听完吕雉这一番话整个身体都凉透了,哪怕她盖着厚厚的被子。半晌,她才把被子掀开,脸上全是泪。 吕雉心疼妹妹,仔细替她擦眼泪,刚擦完又流出来。直到月上中天,吕嬃哭累了眼泪也哭干了,这才没有了。 吕嬃哽咽着说:“阿姊,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诉任何人?” 吕雉说:“好,谁也不告诉。” 吕雉重新躺下,闭上眼,可吕嬃在黑暗中默默流泪的样子一直在她眼前晃,世间女子最害怕也最期望的事莫过于亲事。吕嬃日后如何将由父母做主,她无能为力。可她也是有女儿的,刘爰今年已经五岁,转眼就会变成大姑娘,也将面临婚嫁。吕嬃的今天仿佛让吕雉看见了女儿的明天,想到刘季如今的条件,想到刘爰不可预知的未来,吕雉直到入睡都忧心忡忡。 第二天天还没亮吕雉被仆妇的敲门声惊醒。 “什么事?”吕雉问。 “卢绾公子从城里来,说有急事要见小姐。”仆妇答道。 “卢绾?”吕雉非常意外,这大清早的卢绾找自己能有什么事。但是紧接着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不禁失声叫道:“糟糕,到底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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