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屋檐的脆响很快让叶枝陷入熟睡,也不知雨水何时停下,半夜囫囵间都能听到屋外淋漓的雨声。    自熟睡中醒转时,屋外已一片明亮,她起身将衣服穿好,将满头青丝随意地挽在脑后,这才缓缓打开了房门。    迎面而来的清新感让叶枝内心舒缓起来,她颇为惬意地眯起了眸子,昂首,入眼是千年古刹的塔顶,不时,从里面传来深沉悠远的钟声,无故让叶枝心头生出几分敬畏。    “公主,您醒了?适才罗大人来过,见您还未起身便回去了。”莲秋从游廊另一侧走来,手中抱着些香烛,叶枝见她有些忙不过来,便打算上去搭把手,但莲秋哪能让她帮忙,身子灵活地一转,就向邻室走去,“奴婢拿得动,您先去外面洗漱一下吧,奴婢已经备好了热水。”    见状,叶枝也不勉强,颔首后便向外走去。虽然昨夜大雨时众人备有纸伞,但祭品大多还是被淋湿了,好在昨日事先多带上了些,今日天还未亮,随行的侍卫便下山了一趟,将所有祭品全都拿了上来。    叶枝洗漱过后,莲秋也从房中走了出来,往年叶枝来静林寺随行之人必然是莲秋,有时一留便是好几日,莲秋也算是将长明院摸得很清楚了,此时便出声让叶枝稍等片刻,自己轻车熟路地离开了长明院,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又端着一碗素面归来,她放到叶枝面前,道:“公主趁热吃。”    静林寺的素面叶枝不是未曾吃过,但那滋味……一言难尽!叶枝口味本就偏重,这素面偏偏无色无味,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草草吃了几口,稍微饱腹后便停下了。    “罗大人在何处?”叶枝问道。    “还在房中与茕大师下棋。”莲秋进屋将床榻整理好,又走到屋外将晾在外面的衣服整理一番,看样子浑然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住宅,叶枝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免唏嘘一番。前世莲秋是在一年后,也就是宣德一百五十年不辞而别,据说是回到了故乡,但她前些日子问过莲秋,她连自己的故乡是何处都不知道,前世是回了哪里呢?    “下棋?”罗君无的棋艺叶枝还是略知一二的。俗话说:以天下为棋局,以兵马为棋子。罗君无下棋不只是下棋,他把每一个棋局都当做是货真价实的战场,不管与何人斗棋必定是竭尽全力,所以叶枝从未听闻他有过败绩,即便是与他师父扶摇子对阵,恐怕都不遑多让。    “嗯。茕大师早课之后便打算带我们去墓园,不过罗大人见公主您还未醒来,便邀茕大师下了几局棋。”莲秋道。    “胜负如何?”    “奴婢不懂棋,只旁观了一会儿。两人大概势均力敌吧,罗大人和茕大师下棋都没什么动静,奴婢也看不懂输赢,但感觉他们都不会输。”莲秋说这话时,一脸敬仰。这或许就是神仙打架凡人看戏吧。    听莲秋这么一说,叶枝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罗君无下棋永远都是一声不吭的,甚至连表情都不会有丝毫变化,叶枝更是从未见过他露出苦恼的神情,思及此,她轻拍桌案,道:“去看看。”    “是。”莲秋笑着应了一声,便领着叶枝从游廊离开了。长明院占地很大,院中小院落层出不穷,模样也别无二致,不知莲秋如何分辨得清楚。跟随莲秋行过了好几个完全相同的院落,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对着一间虚掩的房门停下脚步,道:“公主,到了。”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罗君无波澜不惊的声音。    “请进。”    两人当即推门而入。矮桌前两人正襟危坐,罗君无向叶枝点头示意,道:“公主请稍等片刻。”    “无妨,我只是来看看。”罢了,自己寻了个垫子,盘腿坐在一侧,绕有兴致地看着棋盘之上。莲秋朝她委身,声音很低,似是怕惊扰了对峙中的两人。她道:“奴婢先下去准备准备。”    此时叶枝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星罗云布的棋盘,摆了摆手便将莲秋遣下去了。    茕大师手执白棋,罗君无手执黑棋。棋盘上颜色迥异的棋子你追我赶、互不相让,若乍看之下,必是如莲秋所说的势均力敌,但叶枝细看之下,竟发现了端倪。    两人坐如春风,神情谦和平淡,若非身前棋盘上厮杀对峙正处激烈当中,更像是坐而论道一般。    看了看罗君无,又看向茕大师,叶枝眼中流露出几分敬佩,先不说其他,这两人此时的神态,只怕是十个自己都及不上。    她心中轻叹一声,却不多话。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叶枝在这方面虽比不得罗君无,但也算得上是个内行,她只需看懂两人的心思便知局势如何。    虽用棋各有千秋,但方法却大有不同。白棋只观小局,企图步步压制黑棋,黑棋虽进退维谷却在大局上将局势把握得很好。乍看之下,这局棋的主导者似是白棋,但其实白棋才是最被动的,在黑棋有意无意地引导下,他早已失了胜机。    他紧追着黑棋不放,却不料后方已然失守,他顾全了小局,却丢失了大局。    结果并不是旗鼓相当、并驾齐驱,这一局,是罗君无压倒性的胜利。    “贫僧输了。”落下最后一子,茕大师冁然而笑。    “非也。无谓输赢,君无心向家国,大师心向静林、心向世人,何来输赢呢?”罗君无也蔼然一笑。    方此时,叶枝才明了。这棋不是棋,罗君无下的是家国山河,茕大师下的是黎民苍生,而罗君无是为大宋鞠躬尽瘁,茕大师是在静林皈依佛门,两者之意分明是牛头不对马嘴,又如何分得出胜负呢?    罗君无只观大局,而于他而言,大局仅是大宋的局面。茕大师的小局,是步步为营、是为世间众人。凡人与佛门,总是这般背道而驰的。    这下的哪里是棋?这是两个人的坚持,茕大师的小局,代表着世人,他不愿放弃任何人,这是他的坚持。    恐怕自此之后,静林寺不会再欢迎罗君无的到来,罗君无也不会再来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罗君无从不会强求什么。    “罗施主,日后无事,常来静林坐坐吧。”茕大师站起身来,面朝罗君无难以预料地开口邀请道。    “……”脸疼。    果然没让叶枝失望,罗君无欣然地接受了。    “叶施主久等了,贫僧这就带各位前往墓园。”茕大师朝叶枝俯了俯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静林寺是京中远近闻名的寺庙,平日前来烧香拜佛之人纷至沓来,今日亦是项背相望之态。叶枝贵为大宋公主必不可在此地太招摇,茕大师便带着众人从长明院后院绕至后山,期间倒是没碰见几个人。    虽说是墓园,陵墓相隔都十分遥远。    寺庙本就建在山中,所谓的后山不过是在静林寺之上而已。    不多时,众人便已行至一座简陋的陵墓前。    “贫僧先去前方凉亭候着,几位请自便。”茕大师双手合十朝众人说道,叶枝拱手作揖道:“多谢大师。”    茕大师向众人点点头,便离开了。    一行人身着素衣站在墓碑前,神情皆是一派肃穆。叶枝上前将香烛燃起,插在墓碑前,又将纸钱点燃,事后又将坟头上的杂草除去,等做完了这一切,才回到陵墓前,屈膝跪下,朝着墓碑磕了几个头,又唤莲秋端来素酒,洒在燃烧的纸钱中,紧接着又磕了磕头,才开口道:“顾师父,婪儿来看你了。”    风吹过草木,细碎的声音传来,除此之外,无人回应。    “倾城哥哥还没回来。”六年了。    “皇兄日理万机,脱不开身,今年只有婪儿来了。这里可是块风水宝地,紧挨着静临寺,如果真有轮回,你恐怕都快得道成仙了吧。”    “这位是倾城哥哥的师弟,”叶枝示意罗君无过来,罗君无点点头,走到了叶枝身侧。    “你喜欢热闹、喜欢与人结识,你知道大宋太尉一职从来都是空缺的吧?他现在就是大宋的太尉,你不是常说倾城哥哥太死板、太无聊吗,罗大人可比他有趣多了。如果你还活着,会和他很合得来吧。”    “初次见面,在下名唤罗君无。”罗君无郑重其事地朝墓碑行了个大礼,又掀起前袍,朝前方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叶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对他出人预料的行动震惊至极。    “多谢。”他安抚地看了叶枝一眼,又朝前方磕了三个头。    多谢您救了公主和师兄。    他和震野是不同的,震野的膝下有东流,他的膝下什么都没有,尽管,他从未为何人而屈膝过。但此刻,他心甘情愿,亦或者是感谢、是庆幸。    在墓前发生的一切,叶枝始终未回过神来,一路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后山,又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静林寺,直到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她的神思都还未完全回归。    不是她的错觉,重活一世所遇见的罗君无,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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