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是世间最美的色彩，亦是最悲情的叙述。一片片，一幕幕，似宁静，实张狂。晕染了无垠的天空，浸透了大地的草木。　　徐城瑞静静地伫立在窗前，一团团如血的红，映照着他麻木的瞳孔。　　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淡淡的烟雾缓缓升起，迷离了一小部分的视野。他抬起手，将烟递到嘴边，吸了一口。　　久违的滋味在他的嘴里慢慢扩散，望着窗外，血色愈发浓烈。他伸手拉上窗帘，复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蒂掐灭。　　小小的房间顿时沉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其间还有淡淡的烟草气味流淌。房间的一角摆着一个画架，上面放着一张画好的素描画。他掏出打火机，静静注视着素描画在微光下安详的模样——　　那是一个女孩，黑亮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皮肤白皙，脸型小巧，五官端正，一双大眼睛尤为灵动传神，像一泓清泉，也像一面镜子，映照全世界的美好。看着它，仿佛能听到女孩娓娓道来的心事。　　但到后来，他发现，这双眼睛虽然清澈，却是看不透的。因为她干净的心灵背后藏着秘密，而这个秘密，不是他人能够随便揭开的。　　他掏出手机，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手机里播放着一首古典钢琴乐曲。世上大部分人都认为，轻音乐是一种表达，而他却相信，轻音乐是一种隐藏——在音符缓缓在耳畔流淌之时，故事就已经被藏在音符的背后。　　事实上，隐藏，在人生中，尤其是情感方面，更是一门艺术。因为有她存在，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或许，这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吧。　　只是，她始终面向光明，而他……　　寂静的房间里，传出一声轻响——是他放掉了摁在打火机开关上的手指。房间里唯一的一点火光也消失了，一切又重新回归于黑暗之中。　　面前的素描画也看不清了。想想也是，一个如天使般美好的女孩，怎么可能会和他一起坠落呢？　　他笑了，嘴角沾染着悲伤的色彩。　　果然，这无尽的黑暗，才是最适合他的归宿啊！　　---　　“悦晴，你能不能快点啊！”许蕊站在路口，回头看着还在马路对面等绿灯的好友，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几分钟后，绿灯亮了。　　“我说，许蕊，那地方是世外桃源还是蓬莱仙境啊，看你着急得跟投胎似的，至于吗？”关悦晴一边穿马路，一边满不在乎地说。　　“哎呀，现在说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你会喜欢就对了！”许蕊挽着关悦晴的手臂，拉着她快步往前走。　　“话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兴奋啊？”突然被迫加快脚步，本来就嫌累的关悦晴心里自然不舒服。“吃错药了吧！”她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　　要知道，眼前这个女生，有时较真起来，可不是那么好哄的。　　然而她白担心了。许蕊根本不在意她刚才的话，相反，随着与目的地的距离的不断缩短，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这人……有些不对劲啊。关悦晴心想。　　---　　“好了，到了。”许蕊得意洋洋地指着目的地的招牌。　　“这是……”关悦晴顺着许蕊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时间，有些震惊。　　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咖啡店。它安然居于路口的一隅，背后是繁华的商业街，每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虽然相隔不远，却感觉它丝毫没有受到“噪音”的影响，反而像是把喧嚣挡在了身后。　　从外表看，咖啡店规模不是很大，整体呈现复古的风格，甚至还有些守旧。比起其他店面的光鲜亮丽，它显然逊色了许多。不过，它贵在安逸宁静。门口看似随意地摆放着的几盆绿植，也给人另一种清新的感觉。咖啡店的招牌也设计得特别简单，没有融入多余的现代元素，只是在正上方垂下一块木板，上面是一串手写体英文字母。　　“Samsara……”关悦晴默念着招牌，若有所思。　　“轮回。”许蕊直截了当地说，“它的中文意思。”　　“这个咖啡店的店主，真是个特别的人。”关悦晴说。　　“谁说不是呢？”许蕊轻轻推开咖啡店的大门，“进去看看吧。”　　---　　“店里比我想象的要宽敞。”关悦晴站在门口，轻声感叹道。　　“怎么说呢，懂得布局也是其中一关键。”许蕊领着关悦晴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服务员送上了菜单。许蕊接过，随意地翻了翻。　　“两杯招牌咖啡。”　　“好的，请稍等。”　　在等待的空隙里，关悦晴细细观察四周的环境。和所有的咖啡店一样，店里整体偏暗，因而昏黄的灯光显得更为柔和。在她们座位边的不远处摆放着一个架子，上面放着不少外文书，看起来都有些偏旧，还有一些其他的装饰品，也和复古的环境相契合。　　店里还播放着轻音乐，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旋律十分动听，仿佛流淌在心灵深处，给人慰藉。除了她们外，店里还有不少客人，有的人桌子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应该是工作的缘故，有的座位上还放着购物袋，显然是刚从商业街出来……然而，所有人的交谈都是轻言细语的，或许，谁都不想破坏这里的静谧。　　“许蕊，你注意到墙上的画了吗？”关悦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说，“色调不同，但都是风景画，好像代表着不同的季节……或许，这就是这家店起名为‘轮回’的原因吧。”　　这时，服务员为她们送来了咖啡。许蕊随手撕开一包糖，倒进咖啡杯里，然后拿起搅拌勺轻轻搅拌。“或许吧。”她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说。　　关悦晴也没有管她，端起自己的咖啡杯，轻抿一小口。这时，又有几名客人陆陆续续地进来。边上就快没有位置了。　　“想不到这家咖啡店的生意还挺好。”关悦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说。　　“不奇怪，背后就是商业街嘛。”许蕊依旧是懒洋洋的语气。偏着头，用手撑着下巴，一双眼睛半闭半睁，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一样。　　“不太对劲啊。”关悦晴严肃地说。　　不过，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也“震醒”了许蕊。“没有不对劲啊，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吗……”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许蕊的声音慢慢减弱，最后消失不见。　　“对，我说的是你。”关悦晴正视着对面女孩的双眼，让她无法逃避，“你今天带我来这里，不只是请我喝咖啡吧。”　　然而，原本有些惊愕的许蕊此刻却突然笑了，她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我不过就是发现了一家好的店，请你过来体验一下啊。”　　得了吧，就你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傻子才看不出来。当然，这句话，关悦晴没有说出口。　　“算了，我等以后你亲自告诉我。”关悦晴耸了耸肩，再次端起了桌上的咖啡杯，“说起来，这个地方，还真的不错。”　　---　　“你这样真的好吗？”韩舒舀起一勺汤，含进嘴里慢慢咽下，“一个电话就把我叫出来，公司里还有一大堆事要我处理呢。”　　“怎么，你表姐我难得回国一趟，陪我吃顿饭都不愿意吗？”对面的女子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我知道你工作忙，但人的一生不只是工作而已。你今年也不小了，还不打算考虑一下你的终身大事吗？”　　韩舒愣了一下，一口汤含在嘴里差点呛到，但她马上掩饰过去。“表姐，你也知道，这种事不能着急，宁缺毋滥嘛。而且我条件这么好，这种大龄剩女才会去考虑的问题怎么可能轮到我头上。”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开普通的玩笑。　　然而，对面的人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她叹了口气，说：“你就别装了，你心里藏着的那点事，家里人谁不知道。说实话，他的确是优秀，不管是谁，都会觉得你们很配，而且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两家人也知根知底……但是，人家压根儿就没喜欢过你。我想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要不然，你也不用一个人苦撑这么多年了。”　　“是啊，我如果不这样，估计现在的下场，就跟之前的那些女孩一样吧。”韩舒颇为忧伤地说。　　“别怪我打击你。你现在的情况，也没比她们好到哪里去……不对，你比她们更惨！”表姐一针见血地说。　　“我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呢？”韩舒低着头，双眼快要落下泪来，“想要呆在他的身边，我只有做他的……妹妹啊。”　　“可如果你是他的妹妹，那你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啊……”表姐突然想起来什么，她话锋一转，“不对，你还真打算在这棵树上吊死啊？”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韩舒用手烦躁地抓着头发，“至少现在，我还不能离开，毕竟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了。”　　“你这完全是找借口。”表姐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事，不过就是……用得着你每天像个陪护似的跟着他吗？”　　“的确，严格意义上说不是很严重。可是，以他那骄傲的个性，他怎么可能……”韩舒哽咽着，说，“表姐，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我甚至……有一点感谢那个作案的人，正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我才成了除了他的父母以外，他唯一信任的人，才有了更多和他独处的机会……你说，我是不是很残忍呢？”　　表姐默默离开座位，坐到韩舒的身边，任她将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泪如泉涌……　　童话故事里的小美人鱼为了王子，心甘情愿地付出了自己甜美的嗓音，最后在阳光下化作泡沫也在所不惜。当时的我们都还年幼，无法理解这看似毫无意义地付出的背后的秘密。　　一段感情，像是窗台上随意摆放的一个花瓶，精致美丽。可一旦它被打碎，就成了伤人的利器。不去理会自然是毫发无伤，可若是想要将已经破碎的美好重新拼接完整，那么，每一次触碰碎片，都有鲜血淋漓的可能。　　那是一场写尽悲欢离合的戏，从开始，到落幕。身为观众的我们，可以哭，可以笑。而台上的伶人，只能在粉墨掩饰之下……甘之如饴。　　---　　甘之如饴。　　许蕊喝着苦涩的清咖啡，心里默念道。　　这是清咖啡的味道，亦是……暗恋的味道。　　原本坐在她对面的关悦晴早就回去了，说是要更新今天的小说。罢了，那个聪明又可爱的女孩的心思，本来就不在这里。　　许蕊端着咖啡杯，坐到对面的位置上，视线正对着那面挂着许多装饰画的墙。　　不同的风景，不同的色调，四个轮回的季节。　　可若是近距离地仔细观看，你会发现，这些画作的笔法，全都是相似的。　　全是出自一人之手！　　——那个总是坐在吧台上，捧着一本英语原文书，面色忧郁，眼神深邃的人。　　令她魂牵梦萦的人啊！　　她记得，那日午后，以前的高中同学约她来逛商业街。逛到一半，她的同学还很有活力，而她自己却已然累得不行。没办法，只好跟同学说自己去找个休息的地方，到时候打电话告诉她地点，等她逛完后就到那里会合。　　同学一开始不太乐意，可看到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也就准许了。　　她满心欢喜地往回走，来到转角处的一家咖啡店门口——在她坐车来商业街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这个地方了。　　咖啡店的装横并不奢华，也不出众，却莫名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店面正上方垂下一块木板，算是招牌，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Samsara。　　轮回。　　真是个奇特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放轻动作，缓缓推开大门。店里坐着很多客人，人多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会令人内心浮躁，但奇怪的是，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后，许蕊的心里依旧很平静，她想，其他的客人应该也有同样的感受——客人们小声地交谈，给咖啡店增添了许多温馨。不知名的轻音乐如同清澈的溪流，流淌在店里的每一个角落，流淌在每一个人的心灵中。　　她找了个靠近吧台的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一位服务员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张菜单。　　虽然是一家小店，可菜单的样式设计地独特又别致，并不亚于某些品牌咖啡馆。　　“一杯大杯招牌咖啡，去冰。”　　“好的，请稍等。”　　利用等待的时间，她看了眼咖啡店内部的装修摆设。不得不承认，这儿的老板非常有品位，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一面墙上挂着许多张不同的装饰画，她还特地走过去看——都是不同季节的风景画。只是，这样细腻的笔法，不像是从外面随便买回来的。　　“这是我们的店长画的。”边上走来的一个人像是看透了她的疑惑，说，“准确地说，是第二代店长。第一代店长，也就是他的父亲，回家养老了。对了，店里一些别的装饰也是他设计的。”那个人穿着咖啡店的工作服，似乎与她很熟的样子，对她讲话就像是和朋友闲聊。　　“第二代店长？”许蕊也隐隐觉察出面前的这个人她似乎曾经认识，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是啊，就是坐在吧台上看书的那个人。”那人往吧台方向一指，接着说，“自从他接手这个咖啡店，我们的生意好了不少呢。”　　之后，那人仿佛还说了些什么，但是，她已经没有兴趣再听了。　　端正挺拔的坐姿，专注而忧郁的面色，以及在他偶尔抬起头时，捕捉到的深邃的眼神……　　从那以后，只要有空，她都会过来。渐渐地，咖啡店里的工作人员都快认识她了，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心里藏着的秘密大白于天下了一般。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她也不敢确定。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把自己心底最隐秘的爱恋，给予一个仅仅见过几次面的人。　　然而已经无需确定了。靠近，仿佛出于一种本能的驱使。但真正抵达时，却又不好意思地想要躲开……　　他总是在那个位置上，有时看书，有时看报纸，许蕊想，大概还是家里的帮助吧，能让他有时间“不务正业”。但很快，许蕊就发现他并不是经常这样休息，更多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他工作时专注的样子，抑或是在吧台前忙碌的身影，仿佛他不是一个老板，只是一个普通的咖啡店员工。　　有一回，她鼓起勇气，坐在最靠近他的吧台上。此时，他正站在咖啡机前，和一位服务员低声交流。事情谈完后，他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翻开边上的一本资料，拿起笔低头忙碌。　　她想起，她还不知道他的姓名。　　“请问，你……”　　算了，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啊！　　许蕊有些颓废地抓着头发，双脸上的绯红还未完全散去，倒是那个人注意到了她，微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　　“许蕊，你又来了！”　　“是啊。”许蕊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事后和母亲通电话，她才想起来，那个人是小张，他们家以前的邻居，小时候两人还经常在一起玩。后来小张一家人搬离了小区，也就没联系了。想不到后来，他们竟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我又来了。　　你注意到了吗？　　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想。　　……　　“你的芝士蛋糕。”小张端着蛋糕走过来，微笑着说，“请慢用。”　　“……好的，谢谢。”许蕊回过神来。　　“原来你还没有完全忘记我呢。”小张笑着说。　　“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许蕊说，“不过，实在是太巧了。”　　一转头，却发现，那个人，早已不在原来工作的位置了。　　---　　夜很静。沉下心来，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　　关悦晴躺在床上，久久未曾入眠。　　她侧过脸，望向对面那张空着的床铺——果然，夏梓不在，寝室里平日热闹的气氛也荡然无存了。素有好学生之称的程言今日也没有挑灯夜读，不过在她的枕边还是有一点恒久的亮光。真是的，什么时候这个家伙也开始熬夜玩手机了。　　至于许蕊……关悦晴探出头，朝上铺看了一眼——这姑娘应该已经睡着了。说起来还真是抱歉，原本好好的一场约会，自己却提早离开了。不过，看她今天的样子，除了请自己去那里喝咖啡，应该还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关悦晴回想起许蕊在咖啡店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她不禁觉得好笑，明明是别人的事，自己瞎操心什么呢？　　还是好好关心自己吧。　　校园背后，一片阴森恐怖的松叶林，一个掩藏在心底的秘密。　　“……今天的事，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　　“好自为之。”　　然后，是她愤怒的叫喊：　　“别再让我碰到你！永远！”　　看起来，有些事，总是出乎人的意料，有些话，真的不能说早了。　　不过，至此之后，那个地方，他似乎真的，再也没有来过了。　　那个傲慢的让人讨厌的人。　　那个浑身上下充斥着神秘气息的人。　　……　　她闭上眼睛，渐渐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