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二走到双家院子边上就停下了脚步。 院里放着方言唱的挽歌,厚重的音乐一声高一声低,每一个鼓点都用力地砸到了言二心上,他的神情不知不觉中就变得肃穆沉重起来。 地上撒满了白花花的冥币,人很多。推杯换盏,声浪鼎沸。 黑色的高脚方桌椅摆满了整个院子,每个桌上都是满满当当的饭菜,围着一圈人在吃。 好几个穿着围裙的女人就在院子最里边搭了个棚子,临时做了个小厨房,那边的菜一出来,直接就端到了这边的每张桌上。 这应该是这里乡下的丧事习俗。 言二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才走了过去。 他问了问小厨房里做菜的人,对方手上正忙着,头也不回地告诉他,双老走了也没人管,只有原先镇里和他一起工作的人来帮忙办了场丧事。 随即就有人在另一头招呼了一声,那人匆匆过去帮忙了。 言二让到了一边。 放眼望去,有的桌上还坐着小孩,吃炸花生炸土豆吃得正香,有不懂事的孩子“梆梆梆”地敲碗,被边上的大人用筷子打了一下手,眼泪就掉下来了。 大人也不去管,“哭丧呢,正好。” 还有熟识的街坊笑了起来,小孩儿哭得更厉害了。 言二心里某个地方动了动,他转身往屋里走去。 这几天双家正大办丧事,来往的人很多,虽然大多数都是邻里乡亲,但还是会有一些互相不认识的,大家也都只顾吹牛,借着机会就攀谈起来。 言二进了屋,屋里也坐满了人,桌上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摆着瓜子花生待客。众人围坐成一圈说着话,十分热闹。 见有人出现在屋里,他们抬起头来打量着言二,用眼神互相示意着问这是哪家的孩子,你认不认识,但没人得到答案。 言二也淡淡看着他们。 这里曾是他每次来待的地方。 他和双老在这里喝过茶、吃过早点,聊过天、也下过围棋。如今老人离世了,乡下的街坊们占据这个屋子,磕着瓜子交头接耳,走完形式以后就是人去楼空。 言二知道这样没什么不对,这就是正常流程,但他心里还是忽然涌起了一些不适。 这些人并不知道双老一生读的是什么书,不知道他信仰什么,不知道他的风骨,不知道他的气节,他们只是来表示自己知道了有人过世。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这样默默离开了世间,而世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却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事,又有着怎样的过去。 言二客气疏离地对屋里的人点了点头,转身推开了中间那间屋子的门。 双老在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这间屋子叫堂屋,设在每家每户房子的正中间,供着祖先牌位,需要定时烧香供饭。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来。 和外面的人满为患相反,这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 堂屋比外间的屋子大了一半,正对面的墙上有一大块凹陷在墙里的神龛。神龛前用烛台点着两只蜡烛,地上也插着大把大把点燃了的的白色线香,神龛下的桌上摆着三杯酒,桌边是一口停在几个长条木凳上的黑漆棺材。 缭绕升起的青色烟雾中,言二听到了细细的抽泣声。 有人正躲在棺材背后哭。 他双手合十对着双老的棺材拜了三拜,轻轻叹了一声,“双老,我来晚了。” 棺材后面躲着的人听到他这句话,霎时间哭得更大声了,就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见到了家人一样,伤心和委屈一股脑全都涌了出来。 言二绕到棺材背后,看到了眼睛都哭得浮肿起来了的双兖。 双兖仰着头哇哇大哭,眼睛都眯成了红色的一条缝,下颔到颈部绷直了的那根线条蓦地让言二生出了一些心疼。 她头上裹着的孝巾很长,从她腿上绕过,一直拖到了地上。言二走过去蹲下,把白色的孝巾上沾到的一层浮灰拍干净,环住双兖的背把她抱了起来。 双兖知道把她抱起来的人是言二哥哥,很顺从地就趴在了他身前。 站起身的时候,入手的重量让言二有点意外。 又是暑假了,一个和他齐腰高快满八岁的小孩,抱起来居然这么轻。她身上细细的骨头甚至把他的手硌得有些生疼。 双兖一双手环在言二脖子上,乱七八糟的头发全都糊进了他脖子里,痒得他不适应地扭了扭头。片刻后又把头转了回来,腾出一只手放进她的头发里,用两根手指一下下地给她梳着头发。 双兖的发梢不少地方都打结了,言二动作轻柔,只能尽量给她把那些飘得东倒西歪的头发归拢回去。 他低头看着双兖发黄的发间藏着的两个发旋,把她又抱得紧了些,从堂屋后的那个屋子里走了出去。 一走出去就是整座平房的后面,正对着一块菜地,边缘处支着的木架上爬满了小瓜和豆子的枝叶。这里没有人在,但还听得见屋里屋外有人说话的嘈杂声。 言二左右看了看,后面没有椅子,估计就算原来有现在也拿去待客了。他直接一盘腿坐下,两只手托着双兖再把她放到了自己腿上。双兖身后的孝巾飘直起来,眼见又要落到地上,言二伸手把它拉了过来,轻轻地在她脑后把孝巾对折打了个结。 双兖一直从号啕大哭转换到了哭不出声,只是颤着背抽泣,到最后变得悄无声息。言二悄悄抬起她的脸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双兖两只眼睛都肿着,睫毛上还挂着泪水,脸上被一道接一道的泪痕糊上去,糊成了一张大花脸。 言二双手用力,想尽量稳稳地站起来不把她吵醒,但是腿伸直的瞬间他整个人还是晃了一下。 在地上坐太久了。 站了站,等腿上恢复了力气,他才抱着双兖又走进了屋子里,按着记忆绕开人群,寻到了屋子的卧室,把双兖放在了床上。 夏日炎热,双兖身上就穿了一套陈旧的长袖衫和浅灰色牛仔裤,看得出衣服短了一截,袖口都缩到了她手肘下的位置。牛仔裤上的老式亮片七零八落,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摇摇欲坠着仿佛下一秒就能掉下来。 言二给她脱了鞋,双兖的脚露出来的瞬间他叹了一口气。 双兖的鞋,明显是别人穿过的。不仅鞋上的白边发着黄,鞋子还很明显地比她的脚大上了一圈。 黄白条纹袜子上,有好几处针脚,一些白色的线缝得歪歪扭扭,剩下的黄色针脚密集整齐,一看就是两个人的手笔,说明这双袜子缝过不止一次。 她大概是这几天伤心过度没怎么好好休息,还没一会儿就睡得很沉了。 言二拉开薄被盖在她身上,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中走了出去。 这会儿正大办丧事,外间屋后挂着的毛巾有半数以上看上去不是发黄就是发灰,应该是用了很多年了。 言二没去拿,抽了几张纸打湿水以后,他又倒了回去。 带着水的纸巾贴在了脸上,双兖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真是累惨了。 言二给她把脸擦干净,出去扔了纸巾再回来没有进屋,背靠着外墙站在了窗边。 双兖是在一片黑暗的窒息感中惊醒的。 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被子罩住了头,闷得喘不过气,窗外天已经黑了。 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爷爷正在下葬,她跪在墓碑前哭得伤心欲绝,忽然感觉背上一股大力传来,她就被人推到了爷爷的墓穴中,掉在了他的棺材上面。 上面围着一圈人开始往墓穴中填土,只有黄芳一个人抱着手冲她冷笑道,“老的死了,小的也跟着一起下去不是正好!” 双兖吓得从棺材上面爬了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开始呼救,但是那些人却只顾着机械地填土,没有一个人理她,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黄芳冲她狰狞地笑了笑,“你一出生老娘就知道你是个赔钱货,你死了老不死的一百万就全都归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填土的人好像都只听黄芳的,听不见双兖哭喊着的求救声。 她渐渐绝望地发现求救没用了,一屁股坐在了棺材板上。黄色的泥土填满了棺材四周的缝隙,开始撒到了她身上。 起初只是零星的一点,到后来越堆越高,从她的脚腕一路埋到了脖子。最后她感觉头顶也被压得严严实实的时候,在一阵战栗恐惧之中,她开始呼吸困难了。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忽然醒了过来。 原来黑暗和窒息都是因为她自己钻到了被子里,没透过气。 但是……在那个梦里,她应该真的“死了”。 因为“死了”,所以才能醒过来。 死亡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无助又不甘心,比她的想象中更让人难受和害怕。 爷爷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双兖坐在被子里,眼泪又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她爬下床,穿鞋的时候才反应了过来。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谁把她抱到这里的? 对了,是言二哥哥,言二哥哥来了……她刚回忆起来,窗外的言二就听到动静走了进来,嘴角带着一点弧度道,“你醒了,公主。” 夜色下言二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声音无比清晰,并且无比温柔。 双兖看见他的笑,鼻头一酸,抹着眼睛又哭了起来,这次却没再哭出声。 言二很少笑,一见双兖就笑是为了安慰她。 言二哥哥肯定担心她了。双兖这么想着,心里越发难过,抽抽搭搭道,“言,言二哥,哥哥……爷爷,爷爷死了。” 言二收起了笑,眼神却更柔和了些,应声道,“嗯,我知道。” 他曾经也感受过一场死亡,那滋味并不好受。 “爷爷死了,黄婶肯定也不会要我了。”双兖说话顺畅了些,一股脑地把她的烦恼全都说了出来,“我是不是不能继续在城里读书了?奶奶也不喜欢我,会不会把我卖了拿钱给弟弟治病?” 她虽然是孩子,不能第一时间看出大人的想法,但一起生活得久了,总能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东西。 黄芳只喜欢双赢,不喜欢她。准确地说,应该是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爷爷一走,家里开始忙丧事,双兖觉得她说不定不会再养她了。 爷爷走了,她就会变成个孤儿。 言二听了她的话,半晌没有作答。 双兖把他的沉默当作了默认,心里想着自己要被抛弃了,越哭越伤心,坐在床上头都快低到了被子里。 在她的头即将碰到被子的前一秒,一只温温凉凉的手托住了她的额头,双兖的头压着言二的手沉进了被子里。 感觉到指缝里很快也有了湿意,言二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道,“不会的。” 双兖心里不肯相信,但是知道他又在安慰自己,还是撑直手臂坐了起来。 言二感觉手上一轻,把头转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道,“她们不要你,我要你。” 他还是少年年纪,声音不算低沉,却无比坚定,几个字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味道。 双兖愣愣看着他,眼睛睁得老大,良久没能说出话来,眼泪也停了下来,一颗泪珠挂在眼角,颤了半天才从眼眶中滚落,滴在了言二的手上。 言二又说,“现在还害怕吗?” 双兖反应不能,呆呆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猛地摇头,脑后的孝巾被她甩飞了起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言二问她,“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双兖这几天其实都没怎么吃东西,奶奶也不管她。因为只顾着哭去了,伤心的感觉压过了饥饿感。此时言二这么一问,她才感觉自己肚子里空空如也,简直能吞得下一个小皮球。 双兖连连点头。 言二下意识地又要伸手去抱她,余光里看见双兖还有一只鞋在地上没穿,他先弯下腰把鞋拿起来给她穿上。 双兖眨着眼看他的动作,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言二是除了爷爷以外唯一一个会给她穿鞋的人。爷爷刚走,言二就来了,就像是……就像是接替爷爷来照顾她的一样。 总要有一个人停留在她的生命里,使她不至于漂泊不定,孤苦无依。 言二给她穿好鞋,直起身向她伸出了手。 双兖跳下了床,不好意思道,“言二哥哥,我自己能走。” 言二默了片刻点点头,却没有收回手,转而轻轻抓住了双兖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这个动作简单但是细致,神奇地一举击碎了双兖这几天以来的惶惑不安,让她忽然之间就安定了下来。 在经过堂屋里爷爷棺材的时候,她只是抽抽鼻子扁了扁嘴角,头一次没有哭出来。 言二牵着双兖一路从屋里走到街上,总有人向他们投来探究的目光,但是居然没有一个出声把他们拦下来。 双兖跟在言二后面毫无所觉,言二心里却沉了沉。 今天如果不是他,而是换一个别的什么人来带走双兖,想必也不会有人出面阻拦。 大家只是来做场丧事,好聚好散,并不会多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言二在这一刻明白了双老的苦衷。 除了护得孙女周全,老人大概是别无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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