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十四,夜色无边,月如银盘。  四面环山的柳新村早已家家闭户,院门紧锁,漆黑一片,若不是偶有几声犬吠,真同荒村无异了。  翩若惊鸿的白衣女子飘然落在村头唯一的一口古井边,取出袖中瓷瓶,拔出瓶塞,把一整瓶液体倒入井中。  如水的月色中,山风渐起,拂起衣袂翩飞,发丝轻舞,她抬起纤细手指拢起耳边一缕乱发,与此同时,一个疏朗含笑的嗓音自身后不远处悠悠传来:“虽未捉到女鬼,却邂逅了狐仙,也算不虚此行了。”  她眸光一凛,这人好生厉害,她方才竟未察觉到他的存在,收瓶入袖,缓缓回身,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袭玉白锦衣的男子正枕着手臂悠闲自得地躺在草地上,他翘着二郎腿,嘴里衔着一根青草,笑意盎然地望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转开视线望向依旧挂在夜空中银盘一样的月亮,眸光几不可查地颤了颤,明明还是那轮明月,怎么好像突然间暗淡了光华,没有方才那般明亮了呢?  白影一闪,那人已落在她身前,语气里笑意加深了几许:“我不是从月亮里下来的。”  她闻声回转视线看向气宇轩昂立在身前的人,他面若刀削,鬓似刀裁,眉若利剑,目似朗星,英俊绝伦到无以复加。  他凝视她的目光中闪着流星般璀璨夺目的光芒,里面有好奇、惊艳、欣赏,林林总总,毫无一丝隐藏。  电光火石间,她恍若听到心底最深处某个最隐秘的角落,有扇经年尘封的石门悄然打开的声音。  她被那个声音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按住心口倒退了两步,伸手扶住一旁木桩,暗怪向来冷静自持的自己,竟会对一个陌生人失神,非惩罚自己回去自省半年不可。  心烦意乱的她竟不曾理清,方才片刻间,失神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他见她莫名其妙瞬间变色,愣了一下,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长得很吓人吗?狐仙,你这般神色会让我很难堪的。”  她早在不知不觉间清冷如初,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身后的他语气里依旧笑意盎然:“虽然考盘宫名震江湖,但是做好事总该留个名字吧。”  她恍若未闻,轻抚衣袂,极快地消失在茫茫月色里。  她是考盘宫的游医,常年行走江湖,踏遍名山大川,寻访百草,医治疑难,她不允许自己的脚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所以,她不断前行。  前些日子路过柳新村,发现村民都得了一种怪病,人人神色恍惚,夜里总被噩梦惊醒,夜不成眠,折磨得各个形容憔悴,痛苦不堪。  而且有很多村民深夜出行,都看到过一个白衣蓬头女鬼在村间游荡,月黑风高的夜里,还会听到那女鬼的哭声,有时是凄厉的哀嚎,有时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呜低泣。  村民一致认为是去年村里吊死的一个寡妇化作了厉鬼,冤魂不散,为祸人间。所以,整日求香拜佛、求签问卜,又设坛驱鬼,却依旧好几日,坏几日。  她行走江湖多年,匪夷所思的事情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鬼,很明显,有人在装神弄鬼。  所有村民都出现同样的症状,光靠吓是做不到的,一定是有人下了扰乱心智的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在井水中下|药。她之后取了井水回去研究,果真不出所料,毒性虽不致命,可是时间久了,精神是会出问题的。  所以,她连夜配了解药,急急赶去倒入井中,不想,竟遇到了这样一个难缠的人,她今年一定是犯了太岁。  十五的月色比之十四更美了几分,她飘身落到村后的山坡上,借着皎洁月色,居高临下望着下面百余户的小山村。  身边风起,疏朗的嗓音悠悠传来:“狐仙,狐仙,我等你很久了。”  她淡淡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一步一步蹭到她眼前,左右看了看她,叹了口气:“竟然不会说话,真是可惜了。”  她暗暗吸了口气,目光越过他,依旧望向下面的小山村。  他随手掰下一个树杈递给她:“你叫什么名字啊?不会说话没关系,你在地上写出来给我看。”  她暗暗咬了咬牙,觉得要被他气死了。  他静静看了看她的神色,英挺剑眉微微蹙起,一脸苦恼地摸了摸下巴:“字也不会写啊,这可麻烦了。”  她低头轻笑,屈起纤长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额头,待敲第二下时,他手中树枝极轻地点在她屈起的手指上,粲然一笑:“诶,不至于,我又不是坏人,那些折磨人的药粉迷烟什么的,就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忽然,他眸中光华流转,唇角一勾:“来了。”  他转身立在她身侧,二人一同望向下方小山村。  但见一个蓬头白衣女鬼步履缓慢地游走于村间,偶尔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趁着这幽凉月色,的确带了几分诡异瘆人。  他目光幽幽望向下方,轻轻叹气:“同样是白衣,同样的月色,却一个像鬼魅,一个……像仙女。”  她不由得心中一动,高深莫测地清浅一笑:“或许站在你身边的才是真正的鬼魅呢?”  他随口回道:“即便是,也是超脱凡尘的鬼魅。”忽地愣了一下,一脸兴奋地扭头看向她:“你愿意搭理我了。”  她瞥了他一眼,目光再次转回下方。  他眼中笑意不减:“那我就抓个鬼来给你玩儿。”  皎洁的月色中,但见白影如光,以鸿雁掠空的姿态潇洒飘逸地飞向下方女鬼,只几个瞬间的功夫,女鬼便砰的一声,被他丢在了她的脚边。  他笑吟吟地拍了拍手:“还挺重。”然后蹭到她眼前,笑意清爽:“不如我们以后一起抓鬼吧,你看我们配合得多默契。”  她不解:“哦?配合?默契?”  他挑了挑眉:“不错,你始终一动不动站在这里,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了然点头,转身便走,他像似预判好了她要走的方向,侧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眼中似笑非笑:“既然嫌我不帮忙,我走了便是。”  他一脸苦恼的模样:“别呀,这可是鬼啊,我一个人审,多吓人。”  她自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指尖轻扣瓶壁,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把这瓶药粉撒在她的身上,她定会全身奇痒难耐,痛苦不堪,非要抓破全身皮肤方可止痒。哦,对了,不要撒太多哦,免得她忍受不住自杀了。”  他浮起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啧啧叹息:“太残忍,太残忍了,这样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然后恍然大悟般一击掌:“有了,她不是吊死鬼吗,一直听说吊死鬼的舌头很长很长,可惜从未见过,甚是好奇,不如,我们割了她的舌头怎么样?没准儿,还能当兵器用呢。”  她点头称赞:“果真好方法,你真是太善良了,钦佩钦佩。”  他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然后他就坐在一块石头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刀来,在石头上磨啊磨,磨啊磨,霍霍的磨刀声在山间回荡,诡异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一边磨还一边自言自语:“如果磨钝了,会不会不好割呀。”  那趴在地上蓬头垢面的白衣女鬼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她抬起颤抖的手,抖了好久才取下头上的乱发,乱发跌落在地,露出清秀苍白的面孔,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沙弥。  他目光惶恐地望着眼前两个天神一样的人物,无色的唇颤抖了许久才发出声音:“我……我说。”  山间夜色幽凉,他的声音始终抖得厉害:“我是山上浮云寺里的小沙弥,我叫普众。儿时家乡遭受疫灾,全村的人都死光了,是师傅路过相救,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去年,村里恶霸万勇来寺里挑衅,我与他产生争执,被他毒打,师傅也因救我被他打伤。师傅本就年老体弱,自那以后,一病不起。寺院破小,平日里没有什么香火,没有银钱给师傅请大夫看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他幽暗的眼睛里隐隐透出一丝光亮,声音也平静了许多:“一日,我在寺外化缘,碰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我见他饿得不像样子,就分给了他一块干粮。为了答谢我,他送给我一瓶药,说这种药可以使人精神恍惚疑神疑鬼,或许,我会有用到的一日。”  他笑了一下,那笑容似欣喜,也似凄凉,却实在不符合他的年纪:“那时,我就知道,我有办法救师父了。我把药下到村头唯一一口井里,村民们真的开始疑神疑鬼。我为了加重效果,特意扮成女鬼夜里来村里游荡,他们果真各个惊恐不已,整日烧香拜佛求签问卜,浮云寺香火开始鼎盛起来,我也终于有银子给师傅看病了。”  他突然起身一头磕在地上,苍白手指狠狠抓住地上青草:“我知道二位是江湖侠士,我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求二位千万不要告诉我师傅,我不想让他老人家失望,此生,普众愧对师傅。”  他说完,翻身撞向一旁巨石,忽然一道劲风扫过,他哐当一声重重跌在了地上。  眼前衣袂翩飞,白衣女子缓缓蹲下,目光平静温和:“普众,你既然懂得感恩图报,很多道理,想必你心中都是清楚的,我不想说教,也不会说教。世事无常,人生艰辛,很多苦痛若非亲身经历,谁又能明白那份身处绝境的悲戚和绝望。我同情你,可是,同情,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做法。”  他抬头看她,幽暗的眸子像被清冽的泉水缓缓冲洗而过,逐渐变得清澈明亮,恢复了几分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光彩。  她慢慢起身,立在皎洁月光里:“我不会告诉村民,也不会告诉你师傅,还会帮你师傅治病,但是,代价是你要连续三年为柳新村每家每户抬水,你能做到吗?”  他一点一点抬头,清亮的眸子迅速蓄满泪水,缓缓滑下苍白面颊,目光却异常坚定,他说了两个字:“我能。”  望着普众重新做人般意气风发远去的身影,有一个人一顿唉声叹气:“哎呀,怎么好人都让你当了。  她回眸,如水月光中冲那人清浅一笑:“那么明天的好人便由你来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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