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等母亲杜念回来之后叶远才收敛了许多,之后又逼着她拿出自己需要的钱扬长而去。叶帷漫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陪母亲还是怕满心的情绪在回学校之前整理不完,便索性住在了家里。 夏日的夜晚总是伴随着些许清凉的微风,透过窗户便能直接吹进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叶帷漫感觉有点冷,于是把被子又往身上扯了扯。 杜念是个中规中矩的女人,一辈子面对什么都不会有太大的脾气,就算有一日君埋泉下,生平大概也只有掩面涕泣。可她了解自己女儿和她那混账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脾气,所以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还是有点不放心便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叶帷漫安静地躺在床上。 其实几个小时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现在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毕竟这几年类似的话和剧情重复来回她已经分不清哪次是哪次,有些事第一次痛苦,第二次难过,第三次就会开始习惯。不过,习惯不代表麻木,若是有人能看见,还是会发现她那浅淡的瞳眸在月光下折射出的冷淡和无神。 杜念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房间里是一片落针也能察觉的寂静,她微微屏住呼吸,女儿睡熟的呼吸声细细地传进了自己的耳朵,柔软均匀,她这才宽慰似地舒了口气,放心地关门回房。 听到门把手重新转动的那一刻,叶帷漫默默睁开了眼,一滴查无可查的眼泪便从那凤尾蝶羽翼似的眼角落了下来。 人这辈子,总有那么几条路只能一个人走,哪怕路上再多绝望也没有倾听者,所以只能忍着疼痛打破了再强塞回心底。 杜念是这样,叶帷漫也是这样。 叶帷漫给人的印象一向坚不可摧,可再无畏的人心底也总有一根软肋,轻轻一击便能听见脆弱的回声。不同的是,这样的人即便有满盆的委屈和软弱想要找人分担,在脑海里翻腾过滤后,最终也只会全部倾覆在心里然后化为这眼角的一滴眼泪。 那天晚上,叶帷漫做了一个很久都没有再做过的梦,彩色的梦境里她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那个时候,小女孩的脸上还展露着孩子们独有的甜软笑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也总是闪烁着琉璃的光芒;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总是跟在她身后,耐心地看着她在海滩上跌倒又爬起来,时不时地相顾一笑。 叶帷漫记得,她小时候的海边阳光总是格外地明媚,似乎从不会天黑。 半梦半醒间,她忍不住问自己,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 周五演讲那天,叶帷漫起了个大早。 时舒茗被阳光刺醒的时候就看到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正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身影背对着她显得很郑重。 那天周子颖晚上回宿舍说叶帷漫下午接了个电话便匆匆回了家,两个人本还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结果后来又收到了叶帷漫的短信说自己只是住够了学校想回家住一晚上,于是两个自认为苦命的外地人就相互抱团取暖吐槽,大骂某个没良心的只知道安逸享乐。 叶帷漫回来后对两人的吐槽不置可否,可时舒茗却觉得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但以她的智商又感觉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直到昨天,周子颖忽然拉过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帷漫回了趟家之后对竞选的事情更认真了?” 时舒茗这才恍如大梦初醒,连连点头。 周子颖昨晚熬夜准备演讲,大清早睡得正香忽然被时舒茗飞来横祸的枕头砸了起来,她正准备破口大骂可顺着时舒茗指的方向看到了叶帷漫已经是随时可以出发的状态了,这才默默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鞋子踢踢踏踏去了卫生间。 时舒茗看她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她翻过身正准备接着睡却忽然又睁开了眼,朝卫生间里喊:“子颖,你的衣服是不是还没来得及买?我打辩论的正装先借你穿哦,不要太爱我!” 说完,她美滋滋地接着睡了,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卫生间内周子颖正在刷牙的手顿时就停住了。 周子颖默默抬起了头,难得认真地打量起了镜子里的自己,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女生穿着最廉价的睡衣,手里拿着的牙刷、嘴里含着的牙膏都是超市打折才去淘来的,现在甚至衣服都得从别人那里借来。 周子颖又一次感觉到命运的不公。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只有她? 等周子颖收拾利落之后,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出了宿舍,刚到办公室,那股子紧张的气息便又将周子颖围了个遍。 周子颖头一歪倒在叶帷漫肩膀上,无奈道:“真是要命了!” 叶帷漫顺手从背后揽过她:“其实说到底,这种讲演就是变着法地夸自己,夸自己你还没自信吗?” 周子颖不想回应她的谬论,却笑道:“竟然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说完,她靠在叶帷漫的身上又重新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视线顺着动作慢慢垂下来看见了叶帷漫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文件夹,她知道那里面都是叶帷漫在大学这一年来所有的荣誉和成就,不禁暗暗感叹。 叶帷漫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主动言语或是主动表达的人,可是一些暗自涌动的时光只需要随意的一个契机充作开关便可以如老胶带一幕幕轮流上映呈现给身边的观众。那些走过了,不在意便以为会遗忘的记忆又重新反复交叠出现,在那条奔涌不息的时光长河里化成一个急速流转的漩涡。 周子颖微微抬起头,顺着叶帷漫的脖颈视线最终落在了她平静的侧脸上,她的眼睛微微垂下,一排睫毛齐齐地贴在上面,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记忆忽然被拉回了很久以前。 她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带着这样一双平静的眼眸,似乎世间万般喧闹都无法在她的脸上刻下波澜。 一年过去了,如今她看上去似乎和从前并无二致,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会不注意到时光在她身上雕琢的巨大痕迹,这也是周子颖最佩服或是说最羡慕叶帷漫的一点。 她不知道一个人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巨大力量,才可以与命运直面对抗,涅槃重生,改变自己的心性、生活方式甚至是——信仰。 一年前。 叶帷漫初到阳城大学的时候,并不似大多数学生那样脸庞微红、眼神懵懂地对大学生活充满渴望。周子颖记得她第一次在宿舍见到她就只觉在一片激流中望到了一汪湖水,那不是一双符合这个年纪的,阅历世间百态之后逐渐淡然的眼眸,而是对一切都没有了期待和憧憬的死寂。 刚刚踏入成人大门,初到异地求学、独自生活的孩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说不出的不安,大多数父母又格外疼爱孩子,所以尽管是周子颖那般乡下而来并不宽裕的家庭,父母也会执意亲自送她到学校来安顿好一切才放心离开。 但周子颖记得,和自己同宿舍的一个女孩仿佛自始至终都是独自一人,没有人见过她的父母,更没有人帮她把那些繁杂的生活用品弄回宿舍仔细整理。她就自己默默地做着应该她做的、不应该她做的所有事情。 一个人,不跟别人交流、不言语也不抱怨,生活在自己的小格子里。 刚开学的时候,周子颖和时舒茗尝试过陪她一起聊天、吃饭,但她似乎很不喜欢与人相处,所以两人每次都被相互之间尴尬的氛围逼得无路可退,最后只好作罢。 这样的生活过了很久,一直持续到军训快要结束的时候。 那一次,那个女生在训练时不小心崴了脚,教官看她实在没办法接着训练便放她回去休息。这些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当教官问到谁愿意带她去医务室以及送她回宿舍的时候,那个一直吵吵闹闹的队伍却忽然鸦雀无声。 那个不管做什么都爱独自一人的怪人,似乎从人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与她渐行渐远,而且学生之间总是喜欢抱团生活,当彼此都有了伙伴的时候,便很难再去容纳另一个人,是不能也是不想,所以就更没有人愿意朝她伸出手。 不过,她也不惊讶更没有生气甚至神色都没什么变化,就那样一瘸一拐地独自一人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时舒茗从幼儿园的时候就是一个自来熟,在遇到余子绪之前更是小区里的孩子王,可以说把她扔在一个陌生人群中,不出半天她就可以混成已经认识了十年的交情。 所以,在这样身边随便抓一个人就是朋友的情况下,她实在没有必要去理会一个几次三番冷落她让她热脸贴冷屁股的人。 不过,命运有时候就是已经给人画好了既定的轨迹,你只得朝着它往前走。 最终,时舒茗还是忍不住站了出来。 当时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出于室友的情谊还是实在不忍心看那样尴尬的场面再进行下去,人们也不可能把焦点一直放在这样的事情上面。 时舒茗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只记得,她去学校医务室拿了冰袋回宿舍给那个女孩敷上,可她强忍着脚上的疼痛都依旧一言不发,露出一股子让人讨厌的倔强。 那天,从开学以来就一直压在时舒茗心底的不满终于彻底爆发了。她气急败坏地扔了手里的冰袋,指着叶帷漫的脸,声音陡然变大,几乎是吼出来的一句:“疼了你就说啊!” 这一嗓子出来,在旁边一直帮忙的周子颖吓得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她迅速站起来结结巴巴了半天,试图安慰情绪泄了洪的时舒茗,可时舒茗却一把扯开了她的手,只是望着叶帷漫,像一个母亲教训自己孩子那样:“我们不仅仅是你的室友!从开学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把你当做朋友!” 那时,也不知是牵起了脚上的疼痛,还是被时舒茗的话震动,过了好一会儿,女孩才似乎终于肯打开心门了一般,面色微微缓和了一些,喃喃道:“谢谢你们。” 其实,时舒茗和周子颖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情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任谁大概都想不到,现在站在众人面前永远沉着冷静的叶帷漫原来曾经是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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