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事长向别时圆

自那日野游归来后，景明感觉林绮君对他不再像之前那么疏远了。她会偶尔对他微笑，同他说一两句玩闹的话，类似“许久没去买那家铺子里的糕点”这些无关痛痒但本可不说的话。虽然有时她说刚到令人兴起处便收了话题，但和之前诸如“嗯”“好”“是的今天很热”之类相比总是好了很多。　　她说话时他只敢仔细地听着，偶尔回应一字两句，再不敢多说以免哪里惹到她，让一切又倒回以往的淡漠。　　林绮君喜欢垂着眼睛看着桌上或者地上说话，极少看向他，但这并不影响他不自觉地看着她。她望着别处，自顾自地说着，脸上不时闪现出微弱的兴奋的光芒；一双桃花眼波光灵动，睫毛浓密纤长，温柔地一张一合间星河自现；面色白皙透润，小巧却饱满的粉色嘴唇像极了一枚花瓣，恰到好处地镶嵌在合适的位置。　　景明在一旁看着她，强忍着咽回了那句“你真好看。”　　林绮君今日看上去心情很好，她话比平日多，在他面前说了一通话，末了歇一口气，饮一口茶，对着他颇为调皮地笑了笑。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越圆润，每一个字都似珍珠散落般清晰干脆，他听她说话听得舒心，但这一笑已然让他痴醉了。他感觉胸口有些微微发烫，呼吸也开始乱了节奏，天气突然热得难耐，令他口干舌燥。景明给自己连斟了三杯茶，每杯都是一气喝完。　　喝完了茶再看林绮君，他忽然感觉周身乏力，整个人被困在这一方庭院里，无处可逃。　　他明白，他这是喜欢上她了。　　他忽然感到有些无助，直勾勾地望向她，说不出话。林绮君微微笑着，歪着头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痴痴傻傻的？”　　“我没事。”　　美人儿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递过来，用眼神示意他接着，“你出汗了，用这个擦擦吧。”　　景明润润嗓子，犹豫了一会儿，伸出右手微微颤抖着接过手帕，随意地在脸上沾了沾。　　四周的空气忽然有些凝固，沉默了一会儿后，林绮君垂下头小声说道：“用完了就还给我吧。”说完伸手就要从景明手里拿过手帕。景明愣了愣，下意识地捏住手帕一角；林绮君用力扯了扯，略带愠色地看着他，他像做错了事情一样收回了手，那一方细软的绸绢被她飞快地抽走，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他听见林绮君说：“我先走了。”　　　　林绮君走路很快，尤其是在带着情绪的时候。别了景明后，她从后院飞也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上，独自一人坐在房中。　　胸口有一股强烈的疼痛，她长舒一口气，眼眶里盈了一颗泪珠。我方才是在做什么？她问自己。明知他已有心悦之人，平日里跟他说说话已是最大的宽容，为什么要和他走得这样近？方才的手帕......是太过亲昵了。　　她在怨恨自己竟然失了分寸，对着不应该的人生了情意，然而又这么克制不住。　　近来是和他走得有些太近了，总想着和他说话，他很少回应亦从不打断，到底是碍于情面还是他愿意听呢？他其实很烦躁了吧？怪自己说话时总是自顾自地说，不敢看他眼睛，无法捕捉他到底是何种心情......莫非他已表现得十分疏远，只是我一直没有察觉吗？　　她越想越烦乱，十分懊悔将随身的手帕递给他。彼时她见他面色闷红，额头鼻尖都有汗珠，想也没想就把手帕递给了他，说来也是怪他，明明已有妻室，为何对她这陌生女子总是来者不拒，叫她越来越大胆至乎放纵了呢？她给，他犹豫了不太肯要，偏偏她想拿回来的时候，他有用力握住不让她取走，这一来一去，难道是故意为难吗？说不定此刻他正偷偷哂笑她林绮君看起来一副正经模样，实则是个不懂规矩随便轻浮的人，随便一钓就上钩了......想着想着心里越来越委屈，眼泪一下子就上来了。　　她翻来覆去地回想和景明相处的时光，仔细审视着每一个细节，再小心地揣摩着他的眼神，他的心态，他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奇怪的是，她心里虽然不安，虽然委屈，这样一通想下来，却没那么难受了，眼泪在眼眶里涌出来又降回去，并没有滴落下来。　　“呵......”她仰着头，撇着嘴叹气。“到底该怎么办呢？”　　到底该拿他，拿自己怎么办呢？　　回想起四年前，她第一次遇见他，他是那样神采飞扬，那样耀眼，叫人移不开眼，不能否认她是有那么一刻想过如若有一天她也要嫁人，所嫁之人大概就是他那样子，可是当初见他美人在侧，她也就真的只是想想而已了；那时遭受的顿挫，到底也是让人深刻的。如今四年之后，她已是待嫁之年，他却又来了，比上次更为猛烈更为直接地席卷她的心，近在咫尺，朝夕相对，叫她如何能不动声色波澜不惊呢？　　上天在这件事上，真是并不公平啊......既然得不到，为何要她一次又一次地为同一个人伤神呢......　　林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官宦之家，到底也是书香门第，林绮君心气高傲，是断不愿意与他人共侍一夫的，也绝不允许自己插足他人的家庭。　　“四年了......”她喃喃，“你为何而来呢？”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节了，林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准备过节的物品；各种人情往来的礼物和问候让下人们忙得够呛。　　庭院一别后，林绮君和景明像心有灵犀似的，颇为默契地与对方保持着距离，但这种刻意的距离又与以前的隔阂不同，他们碰面了不说话，但一开口却又总是带着亲近的，甚至有些暗自较量的侵略意味在里头。　　其实景明的话要多些，林绮君总克制着让自己尽可能的冷淡，不去理会他，但若他说了什么蠢话来，她的在意还是难以掩盖的。就像那天他和林玘琛聊天，说起小时候贪玩去河边时，在水里抽筋了差点被水淹没的故事，她在一旁皱着眉头，“你现在不也是一样，不知道爱惜自己。”语毕发现自己又失态了，连忙闭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忍住不见他不闻不问是不难的，可是当他总出现在眼前，林绮君很难做到不听不看。这种理智和情感的煎熬，最近时常让她头疼。　　林绮君让晴柔取了自己的琴来，一个人在院子里默默弹琴。琴通人性，林绮君烦乱的心情在琴弦上一表无疑，她自己也被琴音影响，越弹越烦乱，一阵烦闷中，忽然听到墙外箫声起，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温和沉稳，令人心安。她试着抚弦去和那箫声，箫声略微迟疑后便引导着琴音，琴箫合奏，两相交融，悦耳动听，宛若天籁。　　一曲奏罢，林绮君的心情也受到了开解，她笑着在想是何人奏箫，一时猜不出来，便作罢，继续抚琴，那箫声也还在，一直陪她奏至最后一曲。　　“多谢。”　　这么小声的一句话，那人定是听不见了。　　　　中秋夜，林家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菜，一家人在饭桌上有说有笑。景明是第一次不在家中过中秋节，见此情景不由想念起锦州的家人来。他和林玘琛相互逗笑着，还是被林绮君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落寞。　　林父道：“景明啊，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家过中秋，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提，让厨房给你做。我们不清楚锦州的习俗，难免招待不周。这些菜都合你口味吗？”　　景明点点头，“今晚的菜肴非常丰盛，伯父伯母有心了。”　　林夫人笑：“你别不好意思，我按照以前在丹阳的习惯，给你定做了果仁口味的月饼，一会儿你多吃几个。”　　吃过晚饭，大家照例要在前院里赏月，吃月饼，坐着聊聊天。景明倒是颇喜爱吃云初的玫瑰饼和桂花饼，云初的月饼都是小小的，他吃了好几个，配着云初的龙韵清茶，消食解腻。　　今夜的月亮很大很圆，很亮，十分喜人。　　林玘琛提议：“今晚大家兴致这么好，不如我和景明演奏一曲，如何？”他兴致勃勃地亲自去取了自己的琴来，又催着景明去取箫。林绮君听到景明要奏箫，心里‘咯噔’一下，记起前几天的事来。　　是他？　　林绮君呀你可真是愚钝，那天哥哥不在家，能听见她在内院奏琴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呢？林绮君暗自懊恼。　　景明和林玘琛合奏了两曲，林绮君听见箫声，确认了那日的箫声就是来自于景明，心中一下波澜四起。　　等到夜渐渐深了，林父林母要去歇息，院子里只剩下林玘琛兄妹和景明三人。林玘琛又说去拿棋盘过来，一起下棋；等他走了，就只剩下景明和林绮君两个人。　　林绮君望了望他，“你是不是很想家？”　　“嗯，”景明点点头，“出来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今天中秋是怎么过节的。”　　“你别怕，云初很好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总之......”她忽然说不下去，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她只是想发出一些声音，陪他说说话。　　“我知道。”他双手执箫，靠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上，“你能不能，为我再弹一次琴？”　　“嗯？”　　“来了来了，妹妹过来帮我拿着棋子。”林玘琛端着棋盘回来了。　　景明又独自开始吹箫，箫声里透着孤独，清清冷冷的。林绮君放下手里的棋子，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他。秋风习习，月华如练，树叶斑驳的影子落在少年的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林绮君感觉自己好像在看四年前的他，在梨花树下，清秀俊逸。她不自觉走到琴案旁，双手抚上琴弦，配合着他的曲调。　　林玘琛见景明和妹妹都不理会他的棋盘，索性一并收了又放回去。　　林绮君思忖了许久，忽然中断演奏，对着树下轻声道：“何以......如此为难我......你明明已经......你不替你夫人想想吗？”　　箫声戛然而止，一个声音淡淡地说：“我孤家寡人，浪迹天涯。夫人......”他顿了顿，“并没有。”　　林绮君并未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愣住了，不知道此时该不该接话。　　“不早了，回去吧。”景明收起了箫，看了林绮君一眼，欲言又止却还是走开了。　　这......此刻，她是喜是悲？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了，她呆站着看他离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里又盈出眼泪来。　　这算是，上天给了她机会吗？　　　　第二天的午饭桌上，景明郑重地告诉林家人，他将要启程回锦州了。　　“我出来得够久了，昨夜中秋佳节，突然觉得是时候回家了。”他解释道，又好生谢过了林家的照顾，“这一个多月来，给伯父伯母添麻烦了。”　　他陆陆续续说了一通话，林绮君只记住了一句他要走，且明日就走，一时间难以接受。没想到，到头来......竟然又是一场空欢喜。事情总是这样，匆匆忙忙地便错过，叫她猝不及防。她看向景明，他没有在看她，她忽然后悔起她们还能亲近地说话时自己没有好好看看他，只顾得自己乱说一气，如今想看却又没机会了。胸腔很沉重，像被千斤寒铁压着，郁结难解，喘不过气来。　　他会记得她吗？还是从未记在心上，一天两天便忘记？她读过书生佳人的故事，那些一去不返的人，从不会记得千里之外还有人等待，而女子总是痴痴傻傻，痴心错付，再将余生都葬在等待里。　　尽管如此，她又能忘得了他吗？　　夜晚她倚着门框，抬头见到一轮圆满的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何事长向别时圆？　　第二天早上起了雾，林家人送别景明，简单地说了几句后，他带好行囊，翻身上马，渐渐隐身在雾中，只依稀听见马蹄声踢踢踏踏，一如他来的那天，只不过那日的声音是越来越近，今日却是渐行渐远。　　他放肆地来，也潇洒地走，没有恋恋不舍，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就这样再一次离开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