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霜这一觉睡得特别瓷实,直到第二天的正午时分才黏糊糊地和周公话别。 睁开惺忪睡眼,打哈欠的嘴咧了一半,玄霜方才看清对面站着的人是谁,当场就吓跪了,然后就尊师命跪在原地自省到现在。 视线落到膝盖下的雪山银熊皮上,玄霜的心跟泡在农夫山泉里似的,有点甜: “师父怕我冷,昨晚还给我盖毯子了呢,罚跪也让我跪在熊皮上,膝盖一点都不硌得慌——师父果真心疼我!不过我也没见师父带包裹行李啊,这熊皮师父是打哪儿拿出来的啊?难道从皓首峰到西山的一路上师父就是这么抱着熊皮过来的?没想到师父居然这么重视我的礼物——” “尔可知错?” 听到果真心疼自己的师父发话了,感动中的弟子赶紧扫去杂念,认真说道: “弟子昨天酒后无状,对师父不敬,还请师父责罚。” 停了一会儿,见师父一直不说话,玄霜疑惑地抬头看去,就见焱颜单手扶额,低头不语,宽大的袍袖遮住了玉容,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师父……?”玄霜见状有点发慌。心说不是吧?难道师父真我生气了?赶忙跪得更板正了,一脸诚恳地表态,“弟子发誓以后滴酒不沾!求师父消气——” 就见焱颜一拂袖子,露出了不虞的面色,玄霜识趣地闭紧嘴巴,等着师父发话。 “从何时开始怀疑沈兴的?” “师父,你怎么知道——”被师父瞪了一眼,玄霜只得先收起满腔疑惑,老老实实地回答,“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我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怀疑他。 “当年沈兴带着十八家镖局脱离玄家后,玄冽手中握有更强大的势力,居然明里暗里都没使手段对付他,容沈兴八年来在真武大陆肆无忌惮地扩张。这完全不像能为了钱财而狠心杀死兄长全家的人的行事风格。 “更别提玄霁和沈自芳的婚约了。沈兴说是沈夫人在世时做主定下了娃娃亲,但我记得,沈家搬进玄真山庄之后没几年,沈夫人就因病故去。听母亲说,沈夫人经常陷入昏睡,醒着的时候则神志不清,严重时甚至连女儿认不出来,怎么还能有余力给女儿张罗婆家?沈自芳的婚约只可能是沈兴做主。 “再有就是下山和沈兴见面时,他对我的称呼。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说,是因为心向旧主才与玄冽决裂,那经过了八年的苦苦追寻,在见到主人遗孤时,就会像熊材那样对我以‘少主’相称,而不是模糊了身份地位的‘贤侄’了。” 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出先前对沈兴的怀疑,玄霜看着不动声色的师父,尽量使自己的神态更加自信些,尽管他说出的话来并没有表情那么自信: “说实话,我起初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单纯地觉得沈兴‘不对’,而不对在哪里则是后来慢慢想出来的,当时拿出来的那张契约,也是用神识探查玄家的时候,无意中在玄冽的书房里发现了暗柜,这才找到的。说到底,我最初的怀疑根本没证据,就是直觉……” “直觉至关重要,循心而为乃是正途。” 玄霜开始还以为师父是在说笑话,但看到师父认真的表情,他突然想起自家师门唯一的那条门规——“顺应本心”。 “这门规虽有点偏主观唯心主义,但师父平时看起来很理性很靠谱的,我也就没深想,”玄霜满心满脑的囧字在刷弹幕,“没想到师父居然歪到直觉主义那一挂去了……危险!求别当神棍!!师父我会一直保持理性不让您走向奇怪的道路哒!” 玄霜正在心中握拳,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刺刺的,一看师父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就跟瞧着在唱歌的猴子似的,赶紧正襟危“跪”,端正态度继续听训。 然后就跪听了大半个时辰。 到后来,玄霜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师父平日里几天加一起都说不上一百四十四个字,今天为了给我讲道理,居然一口气讲了这么久,都快上评书联播了。”强行绷住脸上严肃的表情,玄霜好似在数九寒冬吃到了一碗热乎乎的红豆年糕汤,胸口又暖又甜,“师父果真、果真心疼我!” “尔可知错?” 听到师父再次提出同一问题,玄霜秒懂,赶紧把刚刚的训话自行归纳总结了一下: “我的错处在于:明明很简单就能解决的事儿,却偏偏被我自己弄得复杂了。 “我完全可以凭借绝对实力碾压玄冽和沈兴,而不是为了场面更有戏剧性去以身涉险。我明明知道沈兴想在那时出手,却自持有乌灵菽故意没有防备……倘若那□□再厉害些,乌灵菽无法解毒,我就毫无必要地折进去了。” 见徒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副“弟子知道错了师父求原谅”的表情。焱颜微微颔首以示回应,但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心。 最简单的就是最有效的。一切行动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完成目标。达成目的前,设定的计划步骤越多,就越会出现变数。焱颜并不知晓“奥卡姆剃刀原理”这个名词,但这并不影响她把“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当成行事准则。 在焱颜看来,玄冽想要报仇,像杀死之前那三十二人一样干脆利落地杀死玄冽父子和沈兴,那才是最行之有效的做法,徒弟现在的实力在她来说明显还不够看,但在真武大陆上已经无人能敌了。可他却偏偏化简为繁,搞出这么一场喧闹的表演来,结果就出了沈兴下毒这么一个变数。 在此时此地,就算出现了变数,玄霜也能够轻松化解。即便自己没给徒弟乌灵菽,在这方小世界,筑基修士就算把当地的各种“奇毒”当饭吃也不会有事。然而现在有压倒性实力,但并不代表在其他地方也是,如果要抱着这种心态去修真界,那过不了多久焱颜就要给徒弟收尸了。 焱颜能看出来,徒弟虽然认错态度良好,但恐怕没有真往心里去,下次遇到类似情况还能不能记得住教训值得存疑,很可能只有真正地让玄霜吃上一次亏,才能长记性。 也罢,大不了徒弟到修真界以后,我这个当师父的暗中看顾好,不叫他真的吃了亏去就行了。 打定主意,焱颜不再此事上多做纠结,转而说起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来: “吾将离去,尔可愿同行?” “自然愿意。”玄霜脸上露出不解,“不是正该如此吗?” “此行路途遥远,恐难再回真武大陆,尔当真毫无牵挂。” 玄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恍惚,但很快地,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焱颜,说: “弟子对此地再无挂念。从今以后,师父去哪儿,玄霜就跟到哪儿,再也不会离开师父了。” 焱颜眼中波光微闪,心中大摇其头,暗道徒弟你想得太甜了,为师没那么心软,一定会踢你出去历练哒! “时辰不早,”焱颜率先起身,看着手忙脚乱卷起熊皮的徒弟,唇角微弯,“且随吾去。” “师父请等等我。”见焱颜停住脚步,不解地看向自己,玄霜不好意思地说,“就一会儿,我很快就好了。” 焱颜就见弟子在身上四处摸了摸,掏出一块手帕来,找了一块干爽的地面,挖了一抔土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再把卷好后变成蓬松一大坨的熊皮抗在肩上。 “师父,我们出发吧。” 看着徒弟刚刨完土脏兮兮的两只爪子,焱颜轻叹一声,心说本来想回师门之后再开展系统教学的,但果然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啊。一边感慨着,一边伸出玉指点住玄霜眉心,将涤尘咒的法诀直接传了过去。 “师父……”玄霜狭长的双眼硬是给瞪成了圆形,一开口居然结巴了,“这、这、这……” “施展便是。” 师父已经发话了,玄霜纵使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先咽进肚子里。他吞了吞口水,将刚才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段口诀默默施展出,随后就觉得身体好似被轻风拂过,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的,就跟刚刚用消毒洗手液好好地搓洗过似的。 玄霜脑子里嗡嗡直响,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心里边跟犯了躁狂症似的大喊着: “这、这、这……这不科学!这不科学!!” 然而还没等玄霜从震惊中回神,就见焱颜将手搭在熊皮上,一眨眼的工夫熊皮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玄霜呆呆地看着师父,下巴简直要触到脚背上了。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师父用手臂环住,那把能喂耳朵吃豌豆黄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走罢。” 玄霜僵硬着身体,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师父带着走了两步,真的只有两步!随后整个场景都变了! “这、这、这……”玄霜茫然地环顾四周,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师父宽大衣袖的长长下摆,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这里是‘鬼狱’?!” 焱颜并未开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肯定了玄霜的猜测,接着便拉着徒弟的手走入浓雾中去了。 玄霜脚下踉踉跄跄的,他现在连自己迈的是哪条腿都不清楚了,这几分钟内,他接受的信息量太大,简直要塞爆——诶?脑子运转起来居然还很灵光嘛。 “师父用手指一点,我脑子里就多了一段‘涤尘咒’的使用说明,这跟所谓的‘传音入密’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啊!还有,那个需要内力施展的‘涤尘咒’居然能去除身体的脏污,这又是什么设定啊?武侠小说里从来没出现过啊! “‘鬼狱’跟玄真山庄可不是房前屋后的距离!八年前玄伯抱着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呢。可师父居然就只走了两步!这比音速还快啊!再高的轻功也没有超音速的啊,就算真是超音速了,可怎么连音障都没有啊?! “对了对了,还有那瞬间消失的熊皮!师父您这是在变魔术吗?!啊——如果师父是魔术师,那一切就都能解释——能解释个鬼啦!!” 这一路上——说是一路,其实只是迈十几步而已——玄霜被加持了恐慌的debuff,理智的点数蹭蹭蹭地往下掉。好歹头上的苦心木簪一直传来阵阵清凉,让他尽管在心里癫狂乱舞,但至少在外表看上去还能维持住平静的。 很快的,玄霜随着师父一同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自己已经身在“鬼狱”的深处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处黑黢黢的山洞,洞口很窄,只能容一人进入。 “进去罢。” 说话间,焱颜松开环住玄霜的胳膊,率先向洞口走去。 玄霜仍旧攥着师父的衣袖,紧紧地跟随着师父,忐忑而却又毫不犹豫地迈入幽暗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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