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尧是凌晨五点接到电话的。    来电的是秦先生的司机,好像有些慌了神,语速十分急:“孙尧你快来一趟,秦先生凌晨时晕倒了。”    孙尧穿好衣服,洗漱都没顾上,开车直奔市郊。这会儿刚刚入秋,天亮得早,他赶到半山公寓的时候,路边已经能看到晨跑的居民了。    客厅里坐着个人,有些局促的样子,这是秦先生的司机何霄。孙尧跟上秦先生三个多月了,只见过他几回,秦先生深居简出,基本用不着他。    孙尧往另一头望了一眼,卧室门没关严实,留着一条窄缝,有光线从里边漏出来。    何霄看懂了他的意思,声音压得很低:“输液呢。我来的时候秦先生已经醒了,状态很差,我把李医生喊来了。”    “怎么回事?”    何霄不好跟他说得太细,拣着三言两语说了说——秦先生凌晨被大洋彼岸的电话喊起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气到了。    “谁的电话?”孙尧脱口而出。    何霄有点难以启齿:“就……就小江总的祖父,秦先生的外祖。”    孙尧明白了,进了公司有点年头的,都知道秦先生和江家这层关系。    当年公司债务危机,只能出股扭亏。当时散户入得少,一部分债转股,几个大东家也相继增持,江家的控股权一直岌岌可危。    前段时间秦先生病得厉害,就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这么个情形,一手创下江氏的老爷子心气不顺也是应该。    秦深默默听了半个钟头的数落,最后老爷子都说得口干舌燥了,也没听到对面的人吭一声,冷着声问他:“你怎么想的?”    半晌没答。    老爷子一怔,回过神更气,啪得挂了电话。躺床上了寻思着不对,又拉下脸来给何霄打了个电话。何霄大半夜地赶过来,这才发现秦先生晕倒了。    算是被气晕的。    何霄压低了声音:“秦先生长期失眠,凌晨两三|点睡不着那时候,就是他头疼最严重的时候,眼睛都是花的,得靠药物才能缓解。公司那事,秦先生自己压力就大,被老爷子劈头盖脸一顿骂,偏偏不能发作,硬生生把自己气晕过去了。”    孙尧不知道说什么好,琢磨着这事明天该不该跟小江总说一声。    他推开门,轻手轻脚进了秦先生的卧室。整间卧室都是暗沉沉的,只亮着一盏壁灯。    秦先生半倚在床头坐着,唇色白得厉害,察觉有人推门进来只挪了下视线,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旁边吊着一小瓶液,快见底了。    李医生倒是穿戴整齐,看样子来得很早,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离床边一步远的地方,温声说:“这是低血压引起的昏厥,长期失眠的人气血虚,血压低,情绪不能太大起伏。哪怕夜里睡不着,也最好平心静气地阖眼休息到七点,夜里起身时别太急……”    说到这儿,李医生顿了顿,略过了不方便提的私事,圆上了自己的话:“秦先生夜里可以试试把手机关机,免得分心。”    秦深恹恹点头。深色的居家服衬得他愈发憔悴,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输完液,孙尧把半道上买的粥重新热了一回。秦深吃了没两口,放下了瓷勺。    孙尧一愣:“秦先生吃得这么少?再吃一点吧。”    秦深勉强摆了摆手,桌上另三人眼睁睁看着他快步走去了洗手间,水流开到最大的同时响起了呕声。    洗手间的回声层层传荡,孙尧听得心惊肉跳,好半晌才想起来放下碗跑去扶。    失眠久了就这样,尤其是早上,恶心干呕都是常事了。孙尧明知如此,却还是暗暗心惊,和李医生一边一个才把人扶稳。    要不是秦先生的病情孙尧都清楚,换个外人来怕是要以为秦先生得什么绝症了。    身体糟糕的、疲惫到骨子里的、眼前发黑几乎站不稳的秦先生,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可这副身体却快要看不出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了。    以前那几年拿命拼,就埋下了根。再加上两年的躁郁症,好几年的严重失眠,彻底把身体拖垮了。    李医生也有些惴惴,声音比先前更温和了:“秦先生休息会儿,睡不着也别强求,闭上眼听听音乐小憩一会,顺其自然最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一旁的孙尧听得更难受,这话说的,明明秦先生才二十多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怎么被他说得跟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似的。    床头上摆着一列书,李医生探过身瞄了一眼,夹了书签的都是些商业相关的书籍。他记得自己之前说过,晚上临睡前尽量看些轻松有趣的故事,看样子秦先生是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知道秦深向来固执,李医生也不说破,看他也睡不着,索性谈谈心。    他像以前一样斟酌着措辞问:“秦先生这周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秦深眼皮都没睁,习惯性地嗯了一声。    “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什……”    李医生没问完。几乎是下一秒,秦深转过视线,瞥了眼手机,后知后觉般补上了一句。    “有的。”    有两天夜里,睡得特别香。    *    三个人坐在秦深的卧室里,听了半个小时耳语的声音。    这道女声轻缓温和,说得极慢,声音轻得几乎是气音,偶尔溢出一声轻笑,仿佛真有一个姑娘贴在你耳畔,讲一个睡前故事。温暖的声音如水过涸溪,轻轻巧巧熨平了心底的焦虑。    秦深把手机音量开到了最大,他和李医生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着眼认真在听,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就孙尧一人撑着眼皮傻坐着。    “毛啥没它,浓洒以它眉丝特,西沃美它内……”    孙尧:“……”    心好累。    整整半个钟头,孙尧总算听懂了唯一一句中文,那是直播的最后,女主播轻声说:“最近在自学法语,因为没有人陪我练习,所以给大家讲童话故事……恩?听不懂?没事的,轻声耳语也可以促进睡眠。”    声音停到了这里,秦深关掉了直播。    李医生笑了下:“AS|MR我有所耳闻,具体没有了解过,因为目前医学上还没有论证它是否确实存在改善睡眠的效果。但我听了这么一会儿,倒是真的有点困了,姑娘的声音很好听。”    秦深笑了下。    孙尧在一旁默默坐着,看着秦先生唇边稍纵即逝的那丝笑意,心里腹诽:秦先生这笑里怎么有两分自豪的味道,仿佛自己媳妇被人夸奖了似的?    他把这个思绪甩出脑袋,开始琢磨另一个问题。    等到秦深睡着,又过去了半个钟头。送李医生到车库的路上,孙尧纠结了好半天,才斟酌着措辞开口:“李医生,那个AS|MR,听多了会影响身体健康么?”    李医生转过头,眼带诧异。    孙尧压低了声音:“上礼拜,秦先生就在听那个姑娘,当时我跟先生一块吃早饭,先生听完好像有反应……”    “什么反应?”    孙尧默默看着他,抛过去一个只有男人能意会的饱含深意的眼神。    接着忧心忡忡道:“这东西,老听不好的吧?白天听,晚上听,通宵听,先生身体已经挺虚了……”    李医生也呆了一下:“不能吧?”    因为是拿专业的3D全景麦录制的轻声耳语,和普通的麦克风不一样,这种专业的麦克风能将声音的上下左右前后远近各种方位展现在耳中,像真有一个姑娘贴在耳畔说话,不免会有些旖旎的气氛。    但要说有反应,有点夸张了吧?    李医生又回想了一下秦先生刚才的样子,半倚在床头,下|身盖着一层薄毯。中途还换了个叠腿的姿势,表情很陶醉,呼吸频率也拉长了……    ——嘿,没准还真是。    李医生心领神会,看着孙尧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有点好笑,一本正经回答:“秦先生方才听的这段是很正经的耳语,讲的是个法国童话故事,并没有性暗示的成分在里面。”    孙尧哑然:“那……秦先生怎么?”    李医生眨眨眼,似乎仔细琢磨了一下,笑得狡黠:“大概是——”    “缘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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