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深夜。 凌晨两点半,何有时做完直播,关掉了忙碌状态,私信里立马弹出一堆社团的邀约来。 她是播音主持毕业的,又因为声线多变,粉丝多了以后,经常会有广播剧社团找过来。 何有时一个个点开,名气大的几家配音社团邀约她都看了两遍,存到了备忘录里,剩下的都礼貌地一一回绝了。 看到“管理员09”这么个ID的时候,何有时心中一动,清楚这是来自APP官方的消息。 管理员09:亲爱的晚上好~ 管理员09:今晚有用户通过后台申诉功能联系官方,要我们提供你的个人联系方式,通常这种过分的要求我们是不会理会的。但是这次不一样,对方是个业内很有名的传媒公司,有意跟你谈个合作,我们已经确认过他的身份信息了,是真实有效的。亲爱的你要跟对方联系一下么,看看有没有意向? 何有时还是头回被官方通知这样的消息,一时有些懵,犹豫着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官方的消息是晚上九点发的,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半了。可几乎是在她申请添加好友的下一秒,对方的消息就发过来了。 智宜传媒孙尧:主播您好,先前看了您的直播,感觉您的声音很有特色。 很套路的词,何有时经常看到类似的夸奖,礼貌地回了声谢谢,望着“正在输入中”的字样走神。 智宜传媒孙尧:冒昧打扰。首先这次来访是私人请求,与公司合作无关。 一到深夜,何有时的思绪就变得尤其迟钝,一行字反反复复输了好几遍,总觉得不通顺,还是对方先说明了来意。 智宜传媒孙尧: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一位失眠好几年的先生,是我的上司,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经常两三天没法合眼。他偶然间看到了你的直播,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听着您的AS|MR,先生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甚至连助眠的药物都不需要。 智宜传媒孙尧:我们参考了心理医师的建议,想问问何小姐愿意兼职私人看护吗? 何有时含着一口温水,好半天忘了咽下去,切出输入法,僵着手指慢腾腾地打字:“我的声音?” 对面的人几乎没有思考就开始回复,明显是提前打好腹稿的,答得条理清晰:“我们以为专业的AS|MR有助眠效果,但先生听了别的ASMR大神录的片段,并没有助眠,反而会十分烦躁。所以,这才冒昧来打扰的。” 他这么一说,何有时更不敢应声了,慢腾腾回道:“怕是不行。我没接触过跟护理有关的知识,建议您还是去找专业的护理比较好。” 对方足足有三分钟没回话,直到何有时以为他放弃了,要关掉聊天框的当口,对方又接着说:“先生十分排斥生人,甚至连医嘱都有些抵触,再加上这几年来的失眠和躁郁症,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具体的情况现在不方便说,如果我们有其他办法的话早就去尝试了。 智宜传媒孙尧:尽管是病急乱投医,但先生的情况有点严重,我们得试试。 智宜传媒孙尧:如果何小姐愿意的话,每天用三到五个小时,来陪先生说说话,我们以市面上私人心理特护的薪酬给您开价。 智宜传媒孙尧:如果您不满意,可以再往上提。 寥寥几句话,何有时两眼就看完了,心口一阵热一阵凉。 ——只需要跟那位先生聊天? 对方果断回道:“是,只负责陪秦先生聊天就可以了。我明白何小姐的顾虑,但您放心,先生是正直的人。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由您的律师起草合同,确保自己的权益,甚至每次来先生的私宅,你都可以找朋友陪同。” 何有时咬了下唇,输入一句又删掉,反复了三次,最后。 ——可以……先签合同么? 虽然这事从头到尾听上去都不靠谱,但这是她最后的顾忌了。 * 当知道何有时同在A市,孙尧不得不赞一声。 ——缘分。 可在周一一大早,在看到人的第一眼,孙尧就有点怔。何有时一步步走近,他的心就一点点往下沉。 行走时会有明显得颠簸,右腿好似使不上力,身体重心微微倾向了左侧。 残疾人。 右腿残疾。 孙尧打开车门的手明显慢了一瞬,一时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身为秦深的生活助理,孙尧无比清楚秦先生需要的是什么,像何有时在直播里表现出的那样,情绪温吞的、感情丰沛的、心态平和的,能有足够的包容心和耐心,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把秦先生带离此时的困境。 而残疾人…… 孤僻,倔强,情绪调控能力差,社会习惯给他们打上这样的标签,孙尧自然也不例外。 离他三步远的姑娘轻轻抿了下唇,好像生着一双能通达人情的眼睛,能一眼看明白他在想什么,自顾自答:“前年出过车祸,现在还在复健,并不影响走路和使力,只是不太好看。” 这一开口,性格中自立自强的部分清晰表露,不卑不亢亦不闪躲,孙尧先前那么点怔忪顿时烟消云散。 他笑了笑,将视线从对方的缺陷上挪开,温声道:“何小姐的声音比直播时更好听。” 何有时道了一声谢,安安静静上了车。 半山公寓落在新区,车程约莫一个多钟头,正赶上上班时间,路上有点堵车。孙尧时不时朝后座瞄一眼,尽管他从车内镜瞄过去时看不到何有时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粉绿色的薄丝巾。 安静的,沉默寡言的,自上车以后什么都没问过,连坐姿都没换过一下,仿佛车里没这个人似的,存在感弱得人发慌。 莫名跟秦先生的气场有点搭。 孙尧默默地想。 头回见面,不知道人家喜恶,孙尧摸了下烟盒又塞回去了,努力找着话题暖场,“何小姐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没了。 “何小姐做直播多久了?” “不到半年,五个半月了。” 明显是个不善言辞的姑娘,似乎还挺认生。 孙尧不太会套近乎,只好切入正题:“关于何小姐先前在意的,秦先生的病情,我再详细说说。” “秦先生呢,他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对声音的刺激很敏感,不仅仅是失眠,也患有两年的躁郁症。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陷入到一种自我厌弃中,他需要跟人交流。” “偏偏秦先生又固执得很,他抵触心理治疗,只喜欢一个人的独居生活,甚至有时我都不敢多说话,怕他听到我的声音会烦躁。先前请过的三个护工都被撵走了,连心理特护都没法让秦先生敞开心扉。” 孙尧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到这里时,他几乎是慎重地回头看了一眼,干巴巴描补了一句:“虽然是躁郁症,但秦先生的自制力很强,凶人或者砸东西的时候很少。” 何有时看着他,慢腾腾地眨了眨眼睛。 看到何有时似乎没什么突兀的反应,孙尧把提起的心默默咽回肚子里,复又笑开:“但是这两个礼拜不一样了,秦先生录下了您的直播,夜里听,白天也听,甚至不需要喝助眠的药物都能睡得着,这还是头一遭。” “也是因为这个,我才病急乱投医了,何小姐见谅。” 远远看到一片公寓群,因为物业严格,非业主登记车不能进去。从停车场下了车,自见面起统共没说过五句话的何有时忽然开口了。 “关于合同的事……” “嗯?”孙尧忙收回神思:“何小姐有什么想法?” “我可以先见一下秦先生,再决定吗?”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孙尧把她给想俗了,还当她想讨论的是薪酬问题。 可话说回来,这么想着,孙尧嗓子眼发紧,“秦先生,他……身体状况不太好。” 何有时应了一声表示知道,这话他都说过好几遍了。 “秦先生他不喜欢外人,尤其排斥生人,这次请您来,并不是先生的意思,而是我私下跟你联系的。先生见到何小姐,兴许,会不太高兴……您多担待。” 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睛,孙尧干巴巴辩解道:“何小姐见了就知道,秦先生他就是面上冷。你别怕,秦先生是好人。” ——XXX是好人。 需要用这么个诡异的句式专门讲一遍,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何有时心里更没底了。 半山公寓环境好得很,何有时两年前曾见过这个小区打出的广告,当真是寸土寸金。从山门上去一路都是缓坡,已经快要上午九点了,小区里竟还有晨跑的,仿佛市区的汲汲营营与他们半点干系都没有。 六号楼,二单元,901。 安静的居住环境暂且不提,屋里当真是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隔开了鸟叫蝉鸣的声音,甚至连钟表都是无声的。客厅餐厅甚至是厨房的遮光帘都合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得等会,秦先生应该还在睡。”孙尧瞄了一眼何有时的鞋子,软底休闲鞋,但走了这么久肯定不舒服。 他蹲下|身翻了翻鞋柜,鞋柜里就一双男士拖鞋,孙尧只好悻悻站起来,“何小姐不用换鞋了,回头我收拾,您把这儿当自己家就行。” 何有时没吭声,她有很久没到陌生人家里做客了,到了这里,她原本就有的警惕,飞快地转化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拘谨。 她站在原地,四下环视。满室清冷,连装修风格都是冷冰冰的冷灰色,这是个性情寡淡的主人。 几乎是在秦深站在楼梯口的一瞬间,何有时就看到了他。是一个很高的年轻人,站在二楼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先前从孙尧口中听到的,秦先生身体不好,失眠多梦,离群索居,几个形容词在她脑子里留下个“五六十岁老先生”的印象,刚一见面,就通通被推翻掉了。 居然,是个这样年轻的人。 靛蓝色的家居服,发梢湿漉,像是刚沐浴完,气色是种不太健康的白皙,眼中神色极淡,像家中的装修风格一样,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迫人的冷硬。 她也没错过秦先生在看到她的瞬间拧了下眉,看着就不像好相与的人。 自前年伤了腿之后,何有时对别人细枝末节的情绪愈发敏感,这会儿隔着老远,她都能准确地接收到秦先生对自己这个生人的抵触和厌烦。 她也是头回知道,“人的气场”这个东西,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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