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1980年，大年三十。　　　　水疙瘩村。　　　　白兰挺着大肚子从屋里走出来，将近临盆，她的肚子已经大的不成样子了，走起路来都困难，原本就细弱的四肢勉强撑着那个大肚子，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她往前挪着，右手托着后腰，勉强走到门口，停在高高的门槛前，也不再往外走了，干脆一个人倚在门口，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白兰抬头往上面看，天空黑黝黝的，越往上越黑，下面倒是像被灿白的雪花照亮了一样，隐约可以看到外墙的大门，门是虚掩着的，没有插门栓，似乎在等什么人回来。　　　　白兰就倚在门口往外看，右手往肚子上一搭，轻轻的摩挲着。她穿着刚刚做的大花棉袄，棉花是今年新收的，结婚的时候，王西珍把家里新收的棉花都给白兰做了大花棉袄，做的厚厚的，又软又暖，用慕家老三慕柒的话来说，这棉袄也太软了，摸起来就像是在摸白云一样。　　　　王西珍听了，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两指捏着针往头发上蹭了蹭，又撇了慕柒一眼：“好了，别眼馋了，等下次有了新棉花，也给你做。”　　　　慕柒知道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小姑娘虽然只有十岁，但心里明白着呢，她从生下来就是捡姐姐慕陆陆的旧衣服穿，现在吧，自己下面又有一个小弟弟，才五岁，好的都紧着他了，哪里有什么棉花给自己做新棉袄，可是慕柒并不难过，她打心眼里感激王西珍，毕竟在水疙瘩村，坚持让女娃子读书的没几个，王西珍就是第一。　　　　王西珍往桌边凑了凑，拿针挑了一下煤油灯的灯芯，火光突突的跳了几下，一股黑烟冒出来，熏的王西珍眼睛疼，慕柒就在一边嘟囔：“不是有蜡吗，还用煤油灯，这么熏人。”　　　　王西珍看了慕柒一眼：“蜡多贵啊，那个不熏人，留给你写作业用。”　　　　慕柒没有再接话，她知道，不管她怎么劝，王西珍都是不会听的，她抬眼看了看在炕上躺着的慕八宝，慕八宝才刚五岁，玩了一整天，早早的就睡下了，临睡前还喊着要去看新媳妇，他嘴里的新媳妇就是说的他还没过门的大嫂，白兰。　　　　慕八宝睡的很沉，一动也不动的趴在炕上，这孩子总爱趴着睡，口水流了出来，脸蛋下面已经湿了一圈。　　　　慕柒怕他被口水浸着，爬到炕上，轻轻抬起慕八宝的头，把他的头挪了挪地方，好了，这下可不浸了。　　　　王西珍看着慕柒一系列的动作，心里一阵满足，幸亏她还有慕柒，否则一个寡妇操持一大家子这日子得多难过啊，老大要结婚，老四还这么小，老二慕陆陆嫁到牛家，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如果平时没有这个老三慕柒帮忙，王西珍不知道还要遭多大的罪。　　　　慕柒看着王西珍，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妈，没事儿，嫂子进门后，咱的日子就好过了。她就能帮帮你了。”　　　　王西珍笑了一声，她继续手里的动作，棉袄已经快做好了，王西珍自己知道，还没过门的白兰就是城里来的读书人，细皮嫩肉的，会干什么？王西珍第一次见她就有些着急，生怕一阵风给她吹跑了，像个纸片人一样。　　　　可是也就是这个纸片人，如今嫁过来已经大半年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一进冬天，农村就冷的厉害，到处透着飕飕的寒风，王西珍早早的就把当初做好的大花棉袄拿出来晒，捡正午太阳最好的时候晒，晒的透透的，这才给白兰穿上。　　　　白兰倚着门站着，眼睛一直往外面看，这时，院子里的大门被推开了，“吱”的一声。　　　　慕伍从门外跨进来，身上落满了雪。　　　　白兰看到慕伍回来，也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不淡的，只是觉得稍稍安心了。　　　　慕伍反手把门关上，才一步一步的往屋里走。　　　　他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一步一晃，是因为他右脚有点跛，两条腿不一般长，所以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看到白兰，慕伍嘴一咧，就加紧了步子。　　　　外屋在厨房里的忙活的王西珍听见声音了，也开门探出头，看见慕伍后连忙问：“拿来了吗？”　　　　“拿来了。”慕伍笑嘻嘻的回了一句，原本是想直接去屋里的，一听到王西珍叫他，这才改了方向，朝厨房走去。　　　　慕伍走到厨房门口，使劲跺了跺脚，把鞋上的雪都跺掉了，又抖了抖身上和帽子上的雪才进去。　　　　王西珍看着慕伍，“肉呢？”　　　　慕伍老实巴交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把右手伸进棉袄里，左胳膊这才放松了，夹了一路子，外面又天寒地冻的，胳膊都麻了。　　　　慕伍从棉袄里掏出一小块东西，用泛黄的草纸包着，递给了王西珍。　　　　王西珍打开草纸，包了两层的草纸里面是一小块泛着粉红色的牛肉。　　　　王西珍赶紧把纸给剥了，拿着牛肉就放在盆里冲洗。　　　　她一边洗一边说：“好，嫩的狠。”　　　　说着话，又问了慕伍一句：“你妹怎么样？”　　　　“我去的时候在家里喂老二牛奔奶呢，也没顾上说话。”　　　　王西珍不想问可又不得不问：“那牛建国啥态度？是不是因为去他家拿牛肉，又没给好脸子？”　　　　慕伍笑嘻嘻的挠了挠头，“大过年的，家家都紧缺，这块牛肉也是在人家两个孩子嘴里省出来的，换谁谁也不高兴，没事。”　　　　王西珍没再接话，只是看着慕伍一直搓手，快呆不住了，于是发话：“赶紧去看你媳妇吧，这着急忙慌的。”　　　　“嗯。”慕伍得了令，立刻走出厨房，往堂屋去。　　　　白兰已经不在门口倚着了，这一会儿，已经挪到了椅子上。　　　　慕家全家就一张那种太师椅，一圈的扶手还有靠背，白兰大着肚子坐着最舒服，自从她嫁进来，这张太师椅就成了她的专座了，偶尔慕八宝会爬上去，都会被王西珍直接一把拎下来。　　　　慕伍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白兰，“肉拿来了，一会儿就能吃。”　　　　“好。”白兰口气依旧是不咸不淡，她就是这样，就算嫁给了慕伍，心里还是不甘，在她心里，她是不可能过这种生活的。　　　　毕竟一起来的知青大部分都已经返城了，剩下的也就是寥寥几个，有已经嫁人的是回不去了，也有回城也没有什么好着落干脆就不回去的，剩下的就是白兰了，家里人还没有平反，她又嫁了人，回不去了。　　　　白兰心里憋着一口气才嫁给了慕伍，因为没有办法，不嫁他她又能怎么办？　　　　可对于这个慕伍，她又有什么感情？　　　　什么都没有。　　　　只不过肚子里的孩子争气，半个月前就该生了，一直挺到现在还不出来，这样她对王西珍就有交待了。　　　　日子是够了。　　　　两个人看着彼此都没有话，这时慕柒一掀门帘从卧室里走出来，看着慕伍和白兰的样子，手里攥着门帘，咬了咬嘴巴，没有说话。　　　　慕伍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肉拿来了，你去帮忙包饺子吧。”　　　　“哦。”慕柒这才松开手，慕八宝也从里面跑了出来，一把拉着慕柒就喊：“有饺子吃？”　　　　慕柒没答话，是有饺子吃，可是那是给嫂子包的，不知道能不能剩几个给慕八宝解馋，所以也没回答，就推了慕八宝一把，“去去，小孩子别添乱。”　　　　慕八宝跑到桌边捏了一块糖就窜了出去。　　　　王西珍在厨房里喊：“你去哪？”　　　　“我去孟伯伯家看放炮仗去！”慕八宝跑起来一阵风，一眨眼就没了。　　　　王西珍从厨房跑出来，朝着小身影消失的方向喊：“快点回来，一会儿就吃饭了。”　　　　也不知道慕八宝听没听见，反正是没影了。　　　　慕柒走进厨房：“他去孟伯伯那里还能回来？”　　　　王西珍听了笑了，“这孩子，长着毛呢，猴精。”　　　　慕柒洗了洗手，坐在面案子前揉面，揉了几下，把面团搓成了长条，拿刀切成一个个剂子，撒了一点白面粉后，拿手心把剂子压平了，又拿起擀面杖擀皮。　　　　王西珍正往饺子馅里撒盐，拌好了，又浇了一大勺熟油，拌完了之后闻了闻，还是觉得不够香，又往里加了半勺油。　　　　慕柒看着王西珍在往里加油，知道她肯定心里疼的厉害，明明加猪油就会特别香，可是白兰一点猪油都不吃，闻都闻不得，慕柒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么香的猪油，白兰为什么一闻到就会呕呢？　　　　慕柒擀着饺子皮，微微摇头。　　　　“你摇什么头呢？”王西珍问。　　　　“妈，有句话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什么？”　　　　王西珍已经拌好了饺子馅，把装饺子馅的小盆往桌上一放，“给我擀面杖。”　　　　“算了，我来擀吧，你腰疼。”　　　　擀皮比包饺子累，尤其是要直着背，擀上一会就会腰疼，慕柒心疼王西珍，不让她擀。　　　　王西珍满意的笑了，也没再坚持，坐在小马扎上，拿起饺子皮开始包。　　　　慕柒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妈，你说，我哥和我嫂子，怎么那么别扭？”　　　　王西珍正包着饺子，手一顿，“哪里别扭了，你小孩子懂什么。”　　　　慕柒哼了一声：“反正就是别扭，和我姐、姐夫不一样。”　　　　“他们怎么会一样，你嫂子是文化人，城里来的。跟你姐和牛建国能一样？”　　　　“那他们也太疏远了，两个人说话都站的远远的，一点也都不……”慕柒说完，还是摇了摇头，“好了，不说了，反正怪怪的。”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炮仗声就响了起来，霹雳啪啦的炸在漫天飞雪里，炮仗这一响，年是真的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