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见面时,唐姑娘还是个孩子。”    “十年前见面时,公主还是监下囚,哭得撕心裂肺,整个玉烛寺地牢都能听见。”唐云羡当然还记得这位公主当年是怎样被人像拖一只死狗一样拖进玉烛寺,双十年纪风姿出众的公主形象全无,抱住能抱住的一切,像是死前最后的挣扎,哭得人耳疼心烦。    安朝长公主不以为忤,倒有些兴味的样子回忆起来,“那时我母亲被太后赐死,原本三天后要成的亲也因太后铁腕一朝废除,帝京局势瞬息万变,她怕我父皇铤而走险,因此拿我当了人质送押玉烛寺,你那时和清衡一样还是个小姑娘,跟在你师父身后,很有那玉烛寺卿无情冷漠的决断,一言不发却比说了一万句都让人胆寒。”回忆起蒙难的往事,她语气里却没半点哀伤和怨怼,“玉烛寺随着太后的死和余党缴清也彻底烟消云散,可再看你站在我面前,还是有些当初留下的感慨。”    唐云羡淡淡一笑,倒比公主还显得自然,“我从前在玉烛寺的牢狱里见过太多公主这样的贵人,能哭得像公主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还是第一个,记得也更清楚。”    “那时又怕又伤心,觉得自己要死在玉烛寺的牢里,还很不甘心,想和太后同归于尽的心思都有,那一股气全哭出去了。”公主从发丝到指尖都优雅端庄,哪里都看不出回忆中的歇斯底里,她忽然收敛了笑容,举手平眉,颔首向唐云羡施了一礼,“多谢你搭救清衡。”    “我救她是因为她是玉烛寺的人,我责无旁贷,但七年前公主会什么会救她?玉烛寺和太后可是公主的仇人。”    受了安朝长公主的礼,唐云羡还是端坐着,她没有任何谦让和不安,平静里透着孤傲,长公主微微一愣,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是有温度,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温度,冷热交加,仿佛要逼出人心底的秘密,可唐云羡的表情还是云淡风轻,让人无端就想起一个人来。    公主收回思绪,也报以温和的微笑,“你们并非太后的帮凶,可玉烛寺却是你们的噩梦,多少本该一生顺遂的姑娘都被迫圈进其中,成了太后的棋子不得善终,清衡如此,其他人又何尝不是?更何况如今我皇兄初定天下才有承平之象,若是又要嫌弃一轮登基之初那样人心惶惶的祸乱,这些年积累下的国祚岂不一朝白费?”    她垂下的眼帘里尽是慈悲和哀戚,没人比她更了解从太后当政以来的疾苦,唐云羡的心中有一瞬间的动容,安朝长公主的确是有资格这样怜悯她们的,有这样资格的人并不多。    公主复又抬眸看向她,“这是于公,于私来说,你的师父凌慕云曾经搭救过我,如果不是她,我恐怕已经是太后手下的亡魂,她后来已知玉烛寺必有一劫,希望我能尽力帮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太后是太后,你们是你们,清衡性情温和善良,唐姑娘你也是有勇有谋,这样危险的事,你竟然不顾自身安危站出来搭救她,这是我也未必能做到的。”    唐云羡沉默了一会儿,五指轻轻勾住了衣衫的下摆,“我和你答应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马车正经过清晨的喧嚣闹市,两侧叫卖得热闹,几句俚语的讨价还价和争执时不时传进车内,好像昨夜的阴霾与波澜未曾来过,一切还是该有的模样。    但马车里的两个人都知道,巨大的阴影正在吞噬眼前来之不易的安宁。    “皇上遇刺并不是玉烛寺所为。”唐云羡掀开帘子一角,又放了下去。    “是,但他深信不疑,觉得是你们要为太后报仇。”公主的眉头紧紧蹙到了一起。    “真的想要报仇,何必等这么久。”唐云羡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这件事就算查清楚不是玉烛寺所谓,他还是要疑心,但我不得不查,至少一时的真相能换来一时的平安,剩下的以后再说。”    公主点点头,“当然,我更期望我的兄长能摆脱太后的阴影,他不是意志软弱的人,但若是真的有人对他不利还想利用他的弱点,想将祸水引到死了的魅影上,不管他谋求的是什么,只要这样做了,便是我的敌人,于公于私我都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会在证明玉烛寺与此事无关的同时再给公主一个真凶。”唐云羡低缓的声音里却有着毋庸置疑的笃定。    “我信你,你身上有和你师父一样的风范,是值得托付信诺的人。”公主也笑,可笑容里却又一丝莫名的哀伤,她解下腰间的一枚玉牌递给唐云羡,“这是我的凭证,有了它,皇宫禁内也不会有人拦你。”    唐云羡接过玉牌,触手生凉。车内本有些夏季里闷闷的热意,但这通体雪白的玉牌里却透着烟霭一样淡淡的薄青,两种极淡的颜色纠葛在一起仍旧剔透水润。玉牌一面刻了舒展的云纹祥鹤,一面是“安朝定国”四个大字。唐云羡明白如果自己拿着这个东西出了事,公主必然受到连累,这是将身家性命交托的凭证,她收起笑,肃容颔首收下。    “还有一件事。”长公主突然开口,“清衡……眼下在哪里?”    唐云羡再度露出一抹微笑,“我让她去了个安全的地方,只是她的身份公主要借我一用,直到查出真相。”    “这是自然,枯荣观多余的人我会打发走,留下的必然不会指认你的身份。”    “还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帮忙。”    “但说无妨。”    “回到枯荣观可以先给我找双鞋吗?”    安朝长公主低头看去,只见一双沾了不少灰尘的雪白双足踩在马车铺得靛青色细绒软毯上,十个小巧如贝的脚趾轻轻勾着,倒有几分它们所有者没有的羞赧。公主粲然一笑,又无奈摇头,“这些禁军,真是半点没有礼数,披发赤足的姑娘就这样带走,一群讨厌的臭男人。”    唐云羡心头忽的一颤,像被车窗外酷热骄阳晒到小块寒冰,滴答滴答淌下水珠,“禁军里也不算一个好人没有。”她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声音低了下来。    “唐姑娘在禁军有熟人?”    “不,没有。”唐云羡从回忆的陷落里爬出,像是刚刚只开了个玩笑似的舒展了下四肢,“我这样的人,躲他们都来不及,上哪里去认识呢?”    公主心细如发,总觉得唐云羡的语气里有些生涩的莫名,可也没必要深究,于是也只点了点头。    回到枯荣观,唐云羡终于有了鞋穿,也换掉了清衡的寝衣,这衣服布料上乘,贴身凉快,在夏日的夜晚穿着当然能一夜好梦,可昨天在牢狱里,她真是觉得像什么也没穿一样,周身阴冷。    枯荣观的女冠装束灰青淡雅,唐云羡换好后又与长公主攀谈了一阵,问了些宫里如今的情况,下一步要探查什么也有了些眉目。    午后。    唐云羡趁着这个时间走出枯荣观的小院,正是榴花开欲然的好时候,烈红的蕊瓣张牙舞爪,四向绽开浓郁的颜色,几树石榴就栽在后院的斜径边,被自己开出的沉重艳花压低了头。    细细的笑声从花木扶疏间随风穿过。    “我给姐姐撑伞。”    是个清越好听而且熟悉的男人嗓音,唐云羡越过榴花看去,原来是那日夜里在街上看到的太府寺徐君惟徐大人,他正替一个修剪花枝的女冠撑着伞遮阳,那女冠脸比石榴花还红,剪子都要拿不稳了。    “姐姐,清衡姐姐是出门了吗?平常这个时辰她都是在这里练剑才对。”    “长公主殿下说清衡师姐病了,要修养一段时日。”那女冠羞红的脸愈发低了,声音里透着石榴未成熟的酸涩,“原来徐大人是为打听师姐才和我说话的,那大人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这是哪里的话?我今天好歹见到了姐姐,还给姐姐撑了伞,这要是白跑,我真不知道什么是满足,要是姐姐也能来给我的院子修修草木……”徐君惟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唐云羡没再逗留,大热天听这些话实在黏腻得慌,徐君惟年纪轻轻就这么油腻,可能是太府寺的油水太多的缘故。    她走出枯荣观,心里想得还是之前长公主的对话。    ……    “皇兄在遇刺之前曾经召见了浑天监察院当值的一位少监。”    “为什么突然召见?”    “贵妃在和皇兄夜赏昙花,两人同时见到流星凌空,不知是否是天象不利,皇兄便宣人入宫一问。”    “流星?”    “其实皇兄并非笃信天象,只是……七年之前,他也见到过流星,几日之后便是荧惑犯心,天下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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