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揪出自己房间的姑娘都又被禁军驱赶进了正殿。    枯荣观上下不过十余人,有追随公主代发修行的世家贵女,也有才七八岁大小被公主收留的孤儿,这里都是女子,禁军又都是男人,还穿着寝衣瑟瑟缩缩的姑娘挤在一起显得十分可怜。    这一支禁军与之前庆王府的那一支十分不同,或许是禁军校尉秦问亲自率领的缘故。枯荣观不像别的方外之地,常年陪伴长公主的人都知道,秦问年岁不及三十,却是如今朝野内外炙手可热的人物。秦问出身文臣世家却自幼尚武,七年前夺宫戡乱他是首功之臣,借此一步登天,执掌京畿禁军。    秦问英气逼人剑眉斜飞,沉静的目光在昏黄的烛光里仍旧冷峻。几个年轻的女孩大着胆子偷偷盯着他看,竟也忘了自己的处境。    一个禁军牙尉走到他身边低语几句,秦问点点头,示意其他人继续看守,他稳步走出正殿,跟着牙尉走至深院里的别居。    十余个禁军守着一个女道士站在草木的影影幢幢中。她显然是半睡半醒中被吵醒,寝衣外只罩了件淡青色淄衣,柔软的乌发用浅灰色发带草草挽起又跌落肩头,狼狈得让人难免心生恻隐。    秦问走到她的面前,鼻尖若有似无荡开一股槐花开败前熹微的清甜香气,“你是清衡?长公主七年前收的弟子?”    她点点头,极黑的瞳仁没有瑟缩的惧意,除了一丝疑惑的目光在秦问脸上逡巡,怎么看都只像是修行之人淡泊的坦然。    “带走。”秦问的语气听不出严酷,但却有毋庸置疑的力道。    禁卫推了还在盯着秦问看的女子一下,她披在肩上的淄衣滑落坠地,盖住大片菖蒲纤细多汁的茎秆。    禁军的大牢和天牢不同,这里并不潮湿阴暗,甚至还有几分庄严的阔气,干燥平坦的地面铺着靛灰色的粗糙砖石,倒比一般穷人家里显得还体面,只是每个牢狱十分窄小,直直躺下都做不到,所有被关进来的人只能蜷缩着入睡,像被挤压在铜墙铁壁之间,喘不上来气。    七年前没来过的地方,七年后补上了。    唐云羡靠着墙壁,通过来回巡查的守卫班次计算自己关进来多久。    禁军抓人就像凶悍的鹰隼,直扑目标,绝不做无用的事,这也给了她假代清衡的机会,枯荣观的人被关在别的地方,禁军也不会让他们指认这次特意避开公主也要带走的目标。    瞒天过海容易,但接下来唐云羡也不是有十足把握。    这里没法睡着,隔壁总是传来隐隐的哭声,都是女人的声音。    果然皇帝怀疑行刺与玉烛寺有关,但唐云羡知道,她们是冤枉的。    在玉烛寺前,世人只知朝廷里有九寺九卿:大理寺断法,鸿胪寺掌礼,光禄寺供膳食,卫尉寺造备军械,司农寺管理仓粮禄米,太府寺握有全国钱金赋税,太常寺奉宗庙祭祀,太仆寺所辖全国马匹、宗正寺则料理皇家上下大小事宜……九寺长官即为九卿,位高权重。直到太后垂帘当朝,九寺在暗中才变为十寺,这多出来的那一个,便是玉烛寺。    玉烛寺取名颇有暗中行事的意味,事实也是如此,太后为成就女主临朝的野心而笼络贵戚与平民中颇有不凡的女子,在帝京前朝的皇陵的地宫内为其行事,玉烛寺的长官也称玉烛寺卿,上下皆为女子。太后大权在握与玉烛寺密不可分,她为壮大自己这一见不得人的臂膀,便让手下去搜罗颇有潜力的小女孩掳来地宫培养,为自己效命。    太后伏法后,党羽作鸟兽散,玉烛寺被当朝圣上下旨追缴,一个不留,然而还是有几个未出师的少女苟且偷生隐姓埋名,唐云羡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要清查玉烛寺的余孽,抓来的也自然都是女人了。    此起彼伏的细弱哭声里夹杂着一个老迈的咳嗽声音,颤颤巍巍,像要断气似的,就在唐云羡隔壁的囚室里,她更睡不着了。    禁军的守卫并不阻止女人们哭泣,好像这哭声能让恐惧弥漫开来,最好人人都品尝到,才会在接下来的审讯里颤抖着实话实说。    子夜已经快要结束了,唐云羡本想休息,却无法入睡,只是哭声还好,无奈隔壁的咳嗽声实在太大,她于是挪了挪,嘴贴近墙壁,“用我帮你要点水吗?”    “姑娘好心,不必了。”    “婆婆这个年纪,怎么还被抓了?”唐云羡有些奇怪,玉烛寺的后人差不多和她一边大才对,即使有她师父辈分的人活下来,也不过才将近四十,哪有这样的听起来至少已经年近古稀的老妇人?    “我从前在宫中做事,太后出事时我趁乱逃了出去,本以为是逃过一劫,谁知道如今补上了。”    唐云羡垂下眼帘,“原来如此,和太后有关,那婆婆要凶多吉少了。”    “我明白,虽然太后已死,但她的阴魂还在皇上心里作祟,哪怕天下和太后有关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他也难善罢甘休……只可惜姑娘年纪轻轻被卷进这样的事里,实在可惜。”隔壁的老妇人说罢又咳嗽起来,声音震颤像有什么在撕裂她的呼吸。    唐云羡等她咳完才再开口,“婆婆见过太后?”    “见过的,所以我大概难逃一死了。”    “如果有冤屈的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并不是所有太后身边的人都是混账。”唐云羡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她的语气低了下去,守卫走过,老妇人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传来的是一声绵长的叹息,“太后身边的人么……太后她死不瞑目啊……”    唐云羡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死的,有人说她绝望自裁,有人说是当今圣上一剑刺死,总之她是死了,她这样拿别人的幸福和自由给自己权力铺路的人死就死了吧,唐云羡没有过多的怜悯施舍。    老妇人的咳嗽声渐渐低了,哭声还萦绕不去,恐惧是这一夜禁军大牢里人人怀揣的不安。    但唐云羡并不害怕,她好像早就在为这样一天做准备,如今真的来了,倒有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跃跃欲试。以至于当小憩一觉后被带出牢房时,她甚至趁守卫不注意,悄悄伸展了一下肩颈的筋骨。    她被带走时,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双双不安的瞳仁落在她行进的身上,唐云羡用余光看去,这里面没有熟悉的面孔。    但自己隔壁那个囚室里却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空无一人。    唐云羡被带到烛火通明的长廊,越往前走,哭声就越小,眼看就要走到尽头的房间,紧闭的门隔开视线,但里面正在发生着一场争吵,唐云羡耳朵灵,入门前就听见两个人的对话,一个火急火燎,另一个不动如山,稳健的那个自然是秦问,可显然着急了的官威更大,    “那你对过画像了?”    “已经对过。”    “她是画像上的玉烛寺余孽吗?”    “和画像不符,但也十分可疑。”    “可疑?可疑能当证据吗?你怀疑枯荣观私藏玉烛寺余孽,居然使计支走长公主,实在猖狂可恶,虽然圣上许我们不忌皇亲国戚捉拿玉烛寺余孽,但那可是枯荣观,是公主的弟子!若是捉对了能将功补过,眼下人也对不上,公主又来我这里质问要人,你还想审?得罪了长公主就是得罪皇上,你我就算是当年的功臣以后都吃不了兜着走!给我放人!”    “是,末将遵命。”    他们说完,唐云羡才被带了进去,房间里已然只剩下秦问一人,这里没有座位,他站在当中,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你可以回枯荣观了,长公主派来接你的车就在外面。”    他语气平淡,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悦,唐云羡想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清衡藏在枯荣观,又哪里来的画像,可却也不能多问暴露身份。    玉烛寺除了自己知道的几人外难道还有其他人活着?    她忽然想到一个名字,寒意从头至踵倾泻而下。    唐云羡默默转身,不再去看秦问,她心中的惊异正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冰冷浸过的漠然,她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此刻才觉察了寒意,这间屋子里不知道有多少被就地正法的魂魄,可地上干干净净,半点血迹也没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七年前你在哪里?”    身后的人突然发问,唐云羡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在帝京。”    “为什么会去枯荣观?”    “我的家着了火,什么都没剩下,亲人都死了,是长公主仁慈才收留我。”    身后的人沉默了。    唐云羡径直走了出去。    禁军卫所在城北,这里到处都是官衙,城南的穷人讲笑话,说是一次受惊的马踩死了七个人,官职最低的人是五品。唐云羡走出森严的正门,公主简素却雅致的车驾就在眼前。    “哎!你……”车下道童打扮的小姑娘没见过唐云羡,看她要上车急忙阻拦,可却在被她冷冷一瞪,吓得差点咬了舌头,剩下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让她上来。”    公主的声音从车驾内传出。    唐云羡从容步上,掀帘而入。    无数帝京朱紫之门妄想结交却从未得见的安朝公主如今就在唐云羡面前了,她一身道袍虽然是最质朴的灰色,但光过之际有浅浅珠光浮动,细腻如海沫,轻简素雅只显得她更气贵高华,三十有余却不显疲龄之怠,依旧貌若明光。    长公主微微一笑,她的心思似被往事纠缠住了,眼中泛起迷蒙,“十年前见面时,唐姑娘还是个孩子。”    这不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而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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