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昙是帝京盛夏夜半最风靡的雅事。 有月的夜晚,月照胧昙是一美,而阴绵的将雨未雨的夜,在蓊郁静籁的花园里点起灯火,凄迷的橙红浅光照透淡薄的夜雾,轻笼昙花玉雕般剔透玲珑的花瓣,又是另一种别样的韵致。 眼下正是帝京八月,夏昙悄开郁香最浓总在子时,只有这须臾风雅的夜阑人静却忽然被禁军马蹄踏乱,圣上遇刺的消息与闯入的军士一道传遍了公卿世家与皇亲贵胄的府邸。 自从太后孽党覆灭七年以来,天下承平日久,经历过当年血雨腥风的贵胄们也已经忘掉如履薄冰苟且偷安是种怎样的日子,禁军的到来触动他们记忆深处的恐慌,庆王府后花园里弥漫不安的惶惑,庆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弟,除了附庸风雅平日里从不多问多谈,如今已然吓破了胆。 禁军守住了花园所有的出口,黑色的甲胄像冰冷的铁潮扑败所有闲情雅致,这是个不见星月的阴夜,庆王看着暗影里黑潮似的禁军心慌,忙让人多点几盏灯。花园里昏暗迷蒙,昙花将绽未绽,可眼下却不是欣赏的时候。 王府管事战战兢兢催促为赏昙雅集特意雇来布灯阵的裱糊匠,“再多挂几盏!” 裱糊匠是个年轻人,话极少,沉默着连点了十几盏灯挂上树梢。她入夜才来,管家并未仔细分辨,如今她举高的灯正正好好照亮脸庞,管事才发现原来是个貌美的少女。 昙花美在无情冷淡,少女与昙花的清冷寂然无异,晕染的淡金烛光照亮她无甚表情却清丽绝伦的脸庞,她的眉目在暖光下却也是疏离的孤清。 一旁目不斜视的守门禁军竟也偷偷多看了她几眼。 唐云羡拢起掉落的袖管,再在树梢上挂了最后一盏灯,跳下木梯,“好了。” 管事掏出指甲盖大小的碎银放在她的掌心,“眼下你出不去的,一会儿再走,不用害怕。”说完他看了眼这姑娘的神色,清冷一片哪有惧意,也觉得自己是多嘴。 花园比方才亮了许多,庆王借着新点燃灯笼的亮光走进带头的禁军,低声道:“圣上龙体如何?可有受伤?” 带头的禁军是个年轻牙尉,语气冷硬,“恕末将不能多言,奉命办事,早朝前诸位请勿走动,由我护送至殿前。” 唐云羡抱臂斜靠着树干,纤细的身姿松弛却不散漫,她泠然的目光逡巡欣赏着迷蒙暧昧夜里突然的惊变,柔暖的灯烛被禁军森冷的甲胄映得寒光湛湛。 见禁军牙尉态度冷硬不侵,庆王脸上难免有些讪讪的,又不敢在这时招惹禁军头目,于是轻咳一声,笑了笑,“阿玳,牙尉斟杯茶,他军务在身不能饮酒。” “是,王爷。” 极软又轻的回答像雾一样飘来。 唐云羡低头一笑,收回一直落在牙尉身上的目光,向声音来的方位望去。 从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浮出个袅娜的倩影,朱红长裙曳地,披纱掩不住光润单薄的雪肩,只看便知纤软的乌黑长发半卷半垂,几分娇慵的堕在鬓边肩上,禁军也有世家子弟,眼见帝京炙手可热的花伎名姝穆玳就这样一步一步踏着优雅的步态走来,不禁手心冒汗,皆紧攥住刀柄生怕滑落。 穆玳韶龄芳华,却有着艳冶的盛名,公卿们盼着她赏面雅集奉上大笔大笔的金钱珠宝,甚至有拿房田两契想博美人的垂青。 牙尉也有那么一瞬晃了神,眼底被柔柔得灯光照亮,可他很快收敛那份惊艳的波澜,“不必,末将静候即可。” 穆玳有些委屈地瞥了庆王一眼,眼底春水转圜波若映星,庆王连忙招手让她回来自己身边,穆玳走出两步,却骤然停住。 她微微侧头去看左边花园斜径旁栽得那棵巨槐,然而树下只站了王府的管事和几个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的禁军士卒,再没旁人。 穆玳压下想蹙眉的冲动,低声应着庆王的召唤,有意无意又把目光流连回树下,刚刚她瞩目的地方只见圆叶一片正悄无声息的飘荡而落。 她若有所思,再不多看,朝着庆王的臂弯移去。 树下,管事盘算着今晚是别想睡了,他打算叫雇来的裱糊匠小姑娘到下人房里将就一晚,可转过身,哪里还有什么粗布荆衣的姑娘,茂盛的垂枝下只他一人。 “再拿些椅子来。”庆王这时发话,管家顾不上奇怪,急忙应下,跑离树下。 唐云羡跪伏在墙上,茂盛的槐树枝叶将她掩藏得悄无声息,等到院子里又来了一群下人摆起椅子,她才施展轻功,不作任何响动的腾踩而去。 街路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寂静得诡异,巡防的士兵跑步骑马交错而过穿透静夜,还好北城都是深宅大院,唐云羡往南去的身影始终没被发现。她潜行一段路后落在一处清净院落的高墙上,正要再往里时,却见一人一马晃晃悠悠踩着空空的街,由远而近。 这个时候,这个情形,这人出现的实在不是时候,跟别提还轻轻哼着一听就不是好来路的靡靡小调,在马上摇头晃脑。而那马像比主人还醉,四只蹄子从街左飘至街右,再乱踏着回来,忽快忽慢的,没走多远就被路过的禁军发现拦下。 “站住!帝京今夜宵禁不得出行,来者何人?下马回话!” 一队禁军都按下刀柄预备拔刀,马上的人这才知道怕了,酒似乎也彻底醒了,恨不得是滚下的马,跌跌撞撞朝带头的卫戍长鞠躬行礼,禁军带着的灯笼照亮了那人,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少年郎,他面容清朗,长眉似裁,只是喝了酒,脸颊和唇都红得像涂了胭脂的女人狠狠亲过,“军爷,这是在下的腰牌。”他自怀中拿出夜里也泛着光的金腰牌,卫戍长接过来一看,刚才的气劲像抽走了一半,蛮横的语气竟缓和了许多,“原来是太府寺少卿徐君惟徐大人,敢问一句为何夜行?” 隐在一旁高枝茂叶的悬铃树后,唐云羡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微微侧头去看,刚才还趾高气昂的禁军卫戍长这时正猫着腰朝徐君惟行了个礼。 太府、司农、大理三寺乃是朝廷上下最无人敢惹的衙门,司农寺管天下粮仓,大理寺掌国法刑罚,太府寺最为阔气,上监皇家库藏,下纳贸易课税,更重要的是负责着官员俸禄,哪个瞎了眼的敢惹太府寺的二把手? 可徐君惟嘿嘿一笑,并没因为刚才的厉声质问气恼,俊逸的脸上满是随和的从容,“太府寺卿洪大人今天迎他的第七房小妾进门,做属下的哪能不赴宴,哪能不高兴,哪能不贪杯……不过,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宵禁?” 卫戍长压低声音说道:“圣上遇刺,城门均已封落,大小官员明日必须觐见,我们奉了上谕严禁各位大人和贵人们走动,等到明天一早,再送各位入朝。” “好说,好说……”徐君惟听了是皇帝出事,也收回了笑,“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我们走就是了。” 徐君惟重新上马,脚步已没了刚刚的虚浮,他揽住缰绳将挥未挥之际,陡然抬头。 极高的苍白院墙里探出茂密的悬铃树,滚圆的果实吊在叶片下在无风的夜里一动不动。徐君惟眼中迷蒙的酒劲儿像是一瞬间被夜风拂去,只留一丝锐意,他转头向卫戍长问道:“这里是……” “是长公主殿下代发修行的枯荣观。” “这样……”徐君惟略微思索后拍了拍马脖子,边骑边又回头看,“怪不得养得起这样昂贵的名木。” 马蹄和脚步声渐渐远了,唐云羡靠在树后等声音彻底消失才起身。刚静了没一会儿,声音却从院子里传了出来,她只得绕过树的另一侧,暗中探看是什么人和她一眼大胆半夜闯进了长公主的地盘。 “长公主殿下可休息了?” “没,师父和清衡师姐在后殿。” 说话的黑影也穿着禁军的甲胄,回答他的是个声音脆脆甜甜的小道姑,七八岁年纪,眼睛在夜里溜溜转转,可能是熟悉,话语里还含着笑意,“师父不让人打扰,你一会儿再去。” “不行,一刻也不能等!” 唐云羡跟着那人往正殿去,再跃上枯荣观后殿的黛瓦,双足无声,她还是先到一步。 枯荣观后殿,这是月圆前最后一次祝祷,清衡跟在师父身后,沿着桃枝沾水洒地的湿痕亦步亦趋,大殿砖石灰冷平滑,未干的脚印环绕在她们身后,绣着金色经文的雪白帷幔随风起伏,香雾飘摇而上消失无踪。 她忽的在师父身后停下脚步,举头望向殿顶,侧耳细听却什么都没听到。 “清衡,专心。” “是。”清衡低头,心里却还是犹疑,忍不住又抬眼看去。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道童领着一个禁军打扮的人行至安朝公主面前,这里在祝祷时禁止进入,可公主并没责备来人,而是把净水瓶递给清衡,等他发话。 这位禁军虽没见过清衡,但看她素容沉静,气度高华貌若仙子不似一般道姑,便知她是那位传闻里长公主唯一的弟子,也不再避忌,直言道:“是皇上,皇上遇刺了!圣体受伤,虽然性命无碍,但出事时是贵妃伴驾,她替陛下挡了一击,伤势颇重。帝京已然戒严,刺客并未捉到,也不知是何人所为,陛下密诏公主进宫,请公主即刻动身。” 已经代发修行多年的安朝长公主更喜欢别人称她隐未真人,这是她皇兄七年前初登大宝时所赐的尊号,两人同为贤妃所生的兄妹,相差三岁,在昔日太后乱整时期艰难扶持,不似那些平常的皇家兄弟姊妹般疏离,甚是亲厚情真,听说皇兄遇刺,安朝长公主不复刚刚的沉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她命清衡留下,自己则跟随来人踏着夜色走出了殿门。 公主离开,枯荣观就又回到方才夜的静谧里,清衡从后殿出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唐云羡坐在屋顶的阴影里叹了口气,心想已经七年了,七年里功夫也没有个长进,还是没办法发现她,真的弱。 她看院子里没人,也站起身来。 马蹄声像噩梦里追赶着她一样突然出现,唐云羡像在盛夏里被冰凉的雪水当头淋下,额角生汗,她重新缩回阴影,紧盯着墙外马蹄声越来越响的方向,黑潮一样的禁军从暗处浮现,他们都骑着通体漆黑的高傲骏马,身着黑甲,马佩硬弓身带纤细锋利的直刀,沉默着包围了枯荣观。 他们并不敲门,径直闯入,走在最前的人甲徽刻着校尉的印记,这些人开始走进每一个房间,打扰所有人的好梦,把一个个道姑道童赶进小院。 唐云羡知道大事不好,她朝着刚刚清衡走进的屋子跃去,这里紧挨枯荣观的北墙,面对的倒是个单独的小院,不开花的草木疏疏落落修剪得像是它们原本的样子,屋子里没有烛火灯亮,黑黢黢融进夜色。唐云羡为了避免被发现跳进了房屋和院墙的夹角,从半掩的窗缝往里看。 玉烛寺建在地宫,唐云羡六岁那年走进去七年后才重新见到真正的阳光,黑暗是她熟悉的旧友,她清楚得在一片漆黑里看见清衡面对着墙壁闭着眼睛。 原来是在犹豫吗? 清衡回头去看门,还没人闯进来,但恐怕过不了多久禁军就会冲进这里。她轻抖的手拨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轴,从掩盖的暗格里取出她的佩剑。 握剑的手悬停半空,清衡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沉默里的她像寒玉刻出的雕塑,最终,她发白的指节从剑鞘四周松弛下来,一声极弱的叹息滑入黑暗,剑垂落身侧,和剑一起放下的似乎还有她的肩膀与整个身体,松弛得像泡在热水里。 清衡想,是时候认命了。 “你老老实实让禁军抓走,也还是会连累收留你的长公主。”冷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清衡伸手拔剑! 她动作极快,可剑刚出鞘半截,她的手背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压制动弹不得,剑刃再不能往外滑出一寸,清衡的脊背被冷汗浸透,那个声音飘忽如魂,转瞬就到了她面前,活人真的能这么快得无声无息吗? “你不会有事。”那声音清冷如月,如果这样的夜晚有月光照进来,那一定是她音色的剔透,“照我说得做。” 唐云羡一把扯掉清衡淡灰色的发带,根本不给她回答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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