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堂里正在宣经,请了一位庵堂的女尼讲《杂譬喻经》里的佛典,骆老太太心里烦闷,也不太听得进去,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秦松也未通报,大脚一迈跨过门槛,保常媳妇想拦,却被骆老太太制止了。该来的总归要来,原先是骆家逼着曲九畴低头,现在恐怕是曲家来兴师问罪了。
秦松沉声道:“端午佳节本该是骨肉相聚、和乐融融,我曲家长女却在这当口无故失踪,生死不明,还望骆家给个说法。”
骆老太太又岂是好惹的,她劈头盖脸指着秦松好一通唾骂,“你曲家教养的好女儿,做出这种丑事,你还来跟我要说法!”
“人是在老骆家丢的,还是在您的院子丢的,不该来找您么?况且来说,曲氏身为进士正妻,将来少不得要争个诰命,那就是朝廷分封的夫人。若是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骆家又没个说法,我们就得去官府按走失人口报官了。”
“你……你们,这等丑事难道还要去衙门击鼓鸣冤么!”
“老太太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您一口一个丑事,到时候怕是要拿出人证物证来,当堂对证,方才不会有人说骆家陷人告奸,污了进士门第的名声。”
一般家宅里出了奸情,都恨不得关起门来不让别人知晓,可秦松偏偏要拼个鱼死网破,闹出一番动静来。就算衙门老爷被骆家买通,认定曲氏不贞,到时候骆家也成了铜山的笑柄,面子里子什么都没了。
曲家可是连寿宁侯都敢攻讦,还有什么他们不敢的,骆老太太可以不顾自己这张老脸,可她不能不顾及骆德昌的声誉,被人告一句家宅不宁,德行有失,他的仕途也基本完了。
就在骆老太太恼羞成怒之际,姮芳轻轻开口道,“秦叔,你能为我娘亲鸣不平,姮芳很是感激,但你对我的祖母怕是有些误会。”
齐眉小穗遮着眼帘,素白的衫裙衬得身形单薄可怜,姮芳着意的打扮,只为了在祖母面前扮演那个示弱的角色。“祖母在铜山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礼佛吃斋无不虔诚,就连新砌的偏院也起了‘余庆堂’的名字,这样的菩萨心肠又怎么会中伤我娘亲呢。”
谁人不爱听个吹捧,骆老太太面色稍霁,“我没有白疼这个孙女,到底还知道个好歹。”
“秦松也是心直口快,他昨儿个还跟我说,如果一直找不到娘亲,要不要请南京兵部尚书郑大人出面,调派几个得力的人手。”
“南京兵部尚书郑大人?”
“对啊,就是郑鏊郑大人,他经常与外祖父饮酒,总是不醉不归。”从冯隽处听来的琐事,被姮芳机灵的移到了曲九畴身上。南京兵部尚书负责参赞机务,是南直隶六部中最有实权的位置了。
骆老太太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难怪曲九畴那莽夫敢直谏寿宁侯,怕不就是郑大人在后头壮胆。她虽然猜的不中,亦不远矣。
秦松趁机帮腔道,“我曲公此次上疏弹劾寿宁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南京国子监祭酒冯隽冯大人,也是钦佩不已。”心里告一声,冯大人恕罪,又祭了您的大旗。
骆老太太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官场上的事她不懂,但戏文里都说过,那些台谏言官,铁骨铮铮,即便触怒了帝王,也能青史留名,为后人颂扬。莫非曲九畴也能效仿故人,博一个直言骨鲠的美名?
姮芳就是在等她这一瞬间的夷犹,“《杂譬喻经》中宣讲过宽恕能化解恩仇,不管我娘亲做过什么,祖母都不要怪她了,好不好?”
“唔……好。”骆老太太下意识说出了口,又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捏起青瓷压手杯,嘬了一口香茗。差点被这两人一递一答的迷晕了神,“曲氏现在不见了,我也很担忧,若是平平安安能找回来,也是功德一件。”
片刻沉默之后,姮芳昂起秀颈,语出惊人道,“我娘亲不是染了时疫,送去山阳医病了么?”
***
姮芳筹谋了这么久,都没能改变曲氏的宿命,心里除了难过就是不甘。这一次她不为父亲,也不为母亲,只为自己谋一个出路。
当姮芳说出曲氏染病的时候,秦松也是大大吃了一惊,芳姐儿这是疯了不曾!可旋即,秦松意识到,在这虎狼之穴的骆家,再背上一个生母不贞的枷锁,芳姐儿如何能够有尊严的活下去,怕不是一人一口吐沫星子,就能将这可怜的丫头逼死了。
“骆家放不下这个脸面,咱们曲家也不背这个骂名,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就对外声称曲氏染了时疫吧。”秦松斩钉截铁的站在了姮芳这边,想必曲公知晓后,也能谅解他的所作所为。
“你的意思是说……将曲氏失踪的消息瞒下,按照时疫不治下棺发丧?”曲家能不追究是最好,至于用什么理由骆老太太倒并不在意。
“正是……如此一来,两家人都存了体面,日后生死富贵,再无怨怼。”秦松艰难的把话说完,竟有一种虚脱之感。他要用这一次的退让,换取芳姐儿的一世安稳。
骆老太太昏花的眼睛迸发出精光,拍板道:“好,从今儿起,曲桑锦既不是我骆家的媳妇,也不再是你曲家的女儿,这个世上再没了这个名姓。”
骆老太太如何说服骆二爷的,旁人无从得知,曲家二奶奶失踪七日后,终于对外宣称染了时疫,芳音辽绝。
丧事来的匆忙,因为没有尸身,小敛、大敛都省了,但骆家也置办了祭田,设了灵座、魂帛,五服之内皆来奔丧。
姮芳跪在空棺前守灵,看着堂前挽联上写的“春晖未报”“永记慈恩”只觉得格外讽刺,谁是她的春晖,谁给了她慈恩……说什么如珠如玉,视若珍宝,转头就能全部抛下。
别人或许不知道曲氏的下落,但何娘子前来吊唁的那天,偷偷塞给她两张铺契,隔着众人耳目,不方便递话,只说是曲氏的遗物,让她好生收藏。
所以没人比她更了解真相,她娘亲过得好好的,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斩断了前缘,开始了她新的人生。
“娘亲……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我?”
何娘子不忍心欺骗她,只含糊答道:“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姮芳能理解她的不得已,却不能原谅她的绝情,待到朝夕哭奠那一天,姮芳从头至尾没有掉一滴泪。
人人都说芳姐儿是吓傻了,也有人说她是没心没肺,姮芳挺直了脊梁,任随别人指指戳戳去说,本来就没有奢望过的东西,现在丢了也不用难过,只是往后她再也不会去祈求那些薄如纸的骨肉亲情。
***
筮宅卜日之后就是下葬,骆二爷是被小厮青荇扶着前来,步履蹒跚满脸憔悴,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一看就是熬了几宿几夜,往事难思量,幽咽断人肠。
乡亲族老看到他这副模样,哪个不喟叹骆家二爷重情重义,曲氏真真白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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