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盐淡在众人的陪同下,满怀心事地回到了方圆赊贷行。想起夫人离世自己都没能送葬,心里十分伤感。虽然离开赊贷行的日子并不算太久,他却有股恍若隔世之感。人或许总是在失去过之后,才懂得珍惜所拥有的一切。有的人很幸运,还能够再一次拥有,而有的人很不幸,失去之后就会永远错过。无盐淡不知道自己该算是哪一种,不由得在心里苦闷地哀叹一声。
只不过让他欣慰的是,这里每一张脸都是他熟悉的模样,每一个人都是他能叫得出来名字的,尤其是想到这一场劫难里面,他们对自己、对赊贷行的忠诚,无盐淡不禁感慨万千。他炽热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于是问道:“钱串子……钱串子呢?”
无盐淡心想,那孩子自小被他收养,一向对他忠心耿耿,今天他大赦出狱,按理说,钱串子应该跑在最前头迎接他才对。但是一路过来,无盐淡都没有发现钱串子的身影,不由得有些担心。
此番劫难,无盐淡算是看透了法政。此人心肠之歹毒,无盐淡已经有了见识。之前在狱中的时候,法政竟是到狱中来威胁他,如果不承认自己的罪行,就要伤害他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无瑕!如若不是太后的懿旨来得及时,无盐淡恐怕自己是没有活路了。毕竟他已经失去了夫人,又怎么忍心再让自己的亲骨肉为自己赔上性命?就算他不自我了结,法政也会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然后侵吞赊贷行。那法政对一个孩子尚能如此歹毒,对钱串子也未必会心软啊!
在料想之中的是,无盐淡发现他问完这句话以后,大家都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陷入某种难言的沉默之中。尽管有了猜测,无盐淡仍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一时不由得揪心起来,感觉好像有千万只手同时在揉搓着他的心,让他几乎要窒息了。
“钱串子他……他难道……”无盐淡兀自猜测着,却说不下去了,只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越发红了起来,充溢着清冽的泪水,眼看着就要泫然泪下。
这时候还是郭解大大咧咧地站出来,忙不迭地解释道:“大人您多虑了,钱串子他好好地活着呢。只是……只是那法政太不是东西,把钱串子折磨得厉害。我们杀进赊贷行之后,把他从柴房救出来,他已经只剩半条命了。我赶紧让人请了郎中过来,刚给给他诊断过,开了药,又为他擦洗过身子,得好好养一段时间,所以不能来给大人您接风洗尘了。大人千万保重身体!”
无盐淡望着郭解,眼中涌出几许苦涩的暗芒,但好歹是欣慰地点了点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家人们都在庆幸他生还归来,重新接掌赊贷行,旁人也都纷纷祝贺,说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有无盐淡自己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说道:“去看看钱串子吧。想来这段日子,他定是吃了不少苦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由英卓、伍育之、郭解他们,还有几个贴身伺候的下人陪同着,往后院走去。
无盐淡平日里对下人们也是极好的,所以后院的下人房都修葺打点得很是干净利落,极力让大家住得舒适。一排排整齐的房间,围绕着方形的院子建造,中间的空地种了一棵巨大的常青树,如今这个季节正是枝叶繁茂的时候。钱串子在这种环境下养伤,倒也不会太委屈了。何况无盐淡念着他年纪小,往日分外照顾,分给他的屋子并非下人们四五个人睡大通铺的房间,而是一个人的单间,更有利于他休养。
无盐淡推开门,就瞧见钱串子躺在炕上,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是伤痕,那张尚且稚嫩的面孔,青紫和血肿都很明显。钱串子的眼角甚至都带着血斑!
无盐淡一见他这副模样,就忍不住含着泪哀叹起来:“可怜的孩子啊,可怜啊……”
被法政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钱串子,对声音变得敏感起来。被关在柴房里的这些日子,但凡有人来开门,哪怕只是来送个饭,也总免不了拿他撒气,逮着他就是一顿暴打。
听到身边有响动,钱串子就像惊弓之鸟一样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很惊恐地咿咿呀呀叫着,抱着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像是在躲避和求饶。
“好孩子,没事了,是我,是老爷呀!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咱们都安全了,你也安全了。”无盐淡耐心地安抚着受惊的钱串子,脸上流露出哀戚的神色。
钱串子恍恍惚惚地听见了无盐淡的声音,抬起头来,用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盯着无盐淡看,眯缝着的双眼里浑浊的目光,将无盐淡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才敢确定真的是老爷回来了!
钱串子眼里蓦地放出两道不太明显的亮光,挣扎着要起来,似乎是兴奋得要对老爷作揖,但是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他只能翻腾着,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
无盐淡示意他不要乱动伤了身子,又疑惑地盯着钱串子的嘴看:“你想说什么,孩子?嗯?你的声音怎么了?”
看到无盐淡一脸茫然地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钱串子很着急地比画着,脸上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眼泪情不自禁地从两边眼角滑落了下去。可不管他怎么着急,怎么努力,喉咙里都只能发出幼儿般含混不清的声音,不能吐露出一个清楚的字眼来。
伍育之见状,叹息了一声:“子钱家有所不知,你才被抓的时候,法政在赊贷行耀武扬威,为了堵住众人的嘴,他就拿钱串子开刀,割了他的舌头,不让他乱说话,来杀鸡儆猴,所以钱串子他现在才……唉!”
“啊?”无盐淡倒抽一口冷气,面色灰白地盯着钱串子,眼泪一下子顺着满是忧愁的脸流了下来。坐了一趟牢,无盐淡似乎苍老了许多,鬓角多了几许白发,但是他温和的眼神还是一如当初,只是这时都被悲伤淹没了。他握着钱串子的手,哽咽着呼喊道:“是我对不起你呀,孩子!都是因为我,连累了你,连累了大家呀!”
“老爷,您千万别这么说。要怪就怪法政那天杀的,狼心狗肺,不但背叛老爷,还丧尽天良,连钱串子这样的孩子都不放过。我们……我们也没能救得了钱串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吃了这许多苦头。都怪法政啊!他一定会下地府,被阎王大神推下油锅的!”一家人气愤地说道,其他人也马上跟着三句两句地点头附和。
钱串子颤抖着抓住无盐淡干瘦的手掌,“啊啊”地叫着,无盐淡看着钱串子张开的嘴,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他在讲什么似的。
“老爷,别自责!老爷,别自责!”钱串子好像是在这样说着,无盐淡眼里浑浊的泪水更加止不住了。主仆两人哭作一团。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起起伏伏的低泣声。
“好了,大伙儿都别想这些伤心事儿了。”一个挽着发髻的中年女人走进来,怀中还抱着一名孩子。这是伍育之给抱到伍记的无瑕专门请的奶妈。
她将小无瑕抱到无盐淡跟前,让无盐淡看到自己女儿安然无恙,这样也能让无盐淡想到点儿开心的的事情来。“看,至少孩子还好着呢!咱都高兴一点儿,毕竟现在无盐淡大人一家团聚了,这是好事儿啊!”
“孩子……你受苦了。”无盐淡又喜极而泣,将小无瑕抱过来,想起了夫人临终前又担心着自己、又放不下孩子的样子,这让无盐淡心里揪成一团。他知道,为了夫人,他必须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大家看到孩子,都其乐融融地互相安慰起来。
“大哥,看”郭解忽然朝后面一指,原来是赊贷行的丫鬟把先前被法政拐走的小使君也给抱过来了。英卓看见孩子,沉重的心情也暂有缓和,脸上好歹也有了些笑容。
“这俩孩子,也算是一起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了,以后感情一定很好!”无瑕奶娘忍不住打趣说道。连钱串子也跟着“呀呀”地嘟囔着,虽然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欢喜心情溢于言表。
无盐淡看见钱串子满身是伤,却还为他们一家人高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将小无瑕抱到钱串子跟前,说道:“这孩子打小没了娘,连乳名都还没来得及取。我看她的小名不如就叫丫丫好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无盐淡这么做,是为了钱串子,都赶紧点头称是,一口一个“丫丫”地叫起来,说“丫丫”这名字真好。钱串子眼角淌下两行清泪,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无瑕圆润的脸蛋,口中叫着:“呀呀……丫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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