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彻从锦娘那处出来时,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怎一个满面春风可以形容。

就连花予逮着他想要问个清楚,他也只是摇摇头,笑得一脸神秘。

“阿予,你进来。”

花予还想着问个清楚,却被里头的锦娘叫住,只得微一撇嘴,眼瞧着宋彻得意洋洋地离开。

锦娘对着铜镜正摘了固发的鎏金缠枝钗,一头乌黑浓密的发倾泻而下,不见花白之色。

花予顺手从她手中接过鎏金钗,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坊间都传和风居的锦娘是个奇女子,日日为和风居的经营打点谋划,不可谓不操劳,可数年不见容貌有变,和初至时别无异处。瞧着也就二三十岁的模样,可周身那股子成熟雍容的气派,却是这般年纪难得的。

旁人不知也就罢了,可花予却清楚得很,眼前的女人和萧裕是幼年相交的老相识,萧裕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锦娘她想来也差不了太多。

她乖巧地站在锦娘身后等着她开口,时不时从锦娘手中接过取下的物什,搁置于案上。直到最后一支珠钗取下,锦娘才转头与她相对而视。

“送你回来的,是宋家的二郎君。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和他有的交情。”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来,可花予以为她唤自己进来是为着兴师问罪,自觉得有过,软着语气:“我与他也就是几分同窗的情谊,再没有别的,也就他不时捣鼓些幺蛾子出来。锦姨您若不乐意我与他往来,我听您的便是。”

她垂着脑袋,等着锦娘出声责问,却听到一声轻笑。

“我哪里有不乐意。”

她牵着花予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的软凳上坐下,“我方才不知你二人故识,或许面上难看了些,也是想起流莺那两丫头扯谎,又见你暮时方归,且与男儿一道,怕你吃亏。”

花予静静听着,不敢随意出声。

“可随后我便想,咱家予娘,这些年下来也是亭亭玉立了,哪家郎君见着会不喜欢呢?”

花予眉心微动,屏息留神。

“我也问过宋二郎,如我所想,他似乎确实是对你动了些心思。”

话说到这地步,花予是坐不住了:“我不知道宋彻对对锦姨您说了些什么,他虽待我与众不同,可我对他终归是无意的。”

从起初的婉拒暗示,倒如今直言相拒,该做的她都做了,只赖宋彻太执着。她捏了捏自个儿的手指,压了压睫:“我也是不想耽搁他。”

锦娘道:“我很久之前便想找你谈谈,可总寻不到契机,恰好今日话说到这儿,我也是想要提醒你。”

今夜月色甚好,疏凉的光透过纱窗,在地上映出斑驳光影。花予恍惚间觉得,锦娘的声音与往日都不同了些,似乎揉入了些许月色的温柔。

“和风居虽是一时避身之所,却非你久留之地,我将和风居经营得再好,也比不得一个普通人家的家底清白。你入私塾也可以见得,即便是挂着我表亲的名头都可惹人鄙夷看。我知你有才学,也不畏人言,可你如今面对的风言风语,不过是日后之十一。”

花予默然,她平日多以男儿身份示外,虽有人眼色,最多也只牵扯到锦娘身上,不痛不痒地讥讽她只做是不闻,倒未曾想过来日。

来日锦娘将她保护得太好,加之她在和风居生活了太久,久到几乎忘记自己与众不同,如今听锦娘这般说着,倒也觉得自己是过惯了安生日子,竟忘了未雨绸缪。

她早已过及笄之年,换做寻常人家,婚配者亦不在少数。和风居,委实不该是正经姑娘家该待的地方。

联想这锦娘适才一席话她也明白了大概,登时噤了声,踌躇半晌才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我与宋彻的确是无缘,您且容我再好生想想。”

锦娘无声打量着她,闻言又想到刚刚宋彻提及花予时双眸的神采,忍不住唏嘘:“也罢,还是那句话,我知道你有分寸,便不多勉强于你。”

她抬手揉了揉花予的脸,瞧着她愈发标致的眉眼,语气中也不自觉带了些柔和笑意:“姑娘长大了啊,总会是有自己的想法。”

不知为何,对于之前的话花予都可以做到镇静以对,可此言入耳,却生出了三分羞怯。

她觉得今天的锦娘太不同寻常,往日只觉得锦娘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虽不知她确切的来历,可瞧颍川城中,即便是豪门贵胄都让她几分脸面,便知定是来历非凡,是个厉害的女人。

可可今日

她抬眸去看锦娘,平日高束的发髻散开,柔发披肩,更让她多了些女子的娇柔。看向自己的目光偶尔微澜,似是撒了一把星辰在其眼中,她不由一愣,心头有那么一丝微芒一闪而过,快得她来不及捕捉。

锦娘摆了摆手,道:“时候也不早,我得先歇息了,到底不似你们年轻人的身子骨,聊到半夜都还精神着。”

花予微窘,合着昨日夜里舒方晴翻墙找她的事儿锦娘都知道,亏她晨时瞧见舒方晴不在时还松了口气,庆幸她没被人察觉。

昨日和锦娘一席谈话,令得她整夜没睡踏实,脑海中盘旋着锦娘的话,接连做了好几个梦。

梦里她一身红缎金纹的嫁衣,独自一人身处于陌生庭院之中。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府邸,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比比皆是,却唯独不见人影。

她摸索着往前走,可脚下的石子路似是活了一般,绵延不绝,叫她如何都走不到头。她呼唤着,却无人给她回应,她觉得茫然至极,惊慌至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她头晕目眩,回神后却发现早已身处堂中,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男子背对着她静静站在那儿,身形高挑挺拔,同样是一身火红。

她放缓了脚步上前,还未出声,那人先转过身看她。那眉目间似是隔了一层烟云,缥缈模糊,又清冷孤傲,哪里有半分原先的温和?

她还来不及多想,便又是一阵眩晕,再见到的便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带着或不齿或嘲讽的表情,指着她的鼻子,责骂她不知廉耻,烟柳地的残花败柳还妄图觅得良人,求一段姻缘。

不是的,我并非风月场中人

她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却无人在意她的说辞。他们认定了自己所以为的真相,留给她的只有刻薄尖酸的话,即便她死死捂住双耳,那些话语却依旧顽强地灌入她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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