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看着众人叙话,深感无力,眼睁睁众生于苦海自己却无所为,于笃修佛学的他是一种内心煎熬。讷于言的他想到了什么,打破了沉默:“既然是疫病,已身染疫病者,我们暂时无能为力,但未患疫病者,我们还可以有所作为。”
族长、良玉几人看向他。
他继续道:“我们可以先将染疫者集中在一处,这样避免一人患病、阖家染疾。”
“是啊,我从书上看到,说武周时就有悲田养病坊,很多佛家寺院都有设立,我们可以将疫病之人集中那里。”序楷立马挺道。
族长与良玉相视一眼并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叹了口气。
世荣见状,在旁对序楷说道:“我且问你,这里最近的佛寺在哪里?悲田养病坊由地方官府管理督办,提供钱财医助,你认为当下这世道,哪个州县还有空管理此事?”
序楷还是不服气:“可是,官府难道就不怕这一传十十传百,阖州之内,疫病横行嘛?我就不信他们能放任这瘟疫屠戮百姓。”
良玉叹道:“我曾在大别附近州县,亲眼见过瘟疫横行,报官之后,官府首先是断绝往来,隔离人口,这本也不是不对。但是,因为官府并无医药救治,且因为所在村镇地位偏僻,便只是围绝而已,待疫病自行消失后,才重开路禁。”
十一不明白其中含义:“自行消失?”
良玉摇了摇头:“也就是待染疫之人全部死亡、再无可染之人。”
“那不是放任村民去死嘛?”序楷年轻气盛,未闻过此等惨事。
“这几个村寨,偏处陇山,并非大道要冲、交通往来之地,本就一向不为官府重视,加上又在两军节度交壤之地,两地官府只记得收税征赋,前几年遭遇蝗灾之时,都任由自生自灭,绝不舍得赈灾放粮。此时疫病沉重,谁又会来把银子往这里撒?更何况,撒完银子,说不定,过两天还可能被对方夺去。”良玉发现这些孩子们一向只读圣贤书,却完全不接地气,忘记了这当下的局势,说这些话时,着实有些生气而无奈。
说着,又归于沉默。
十一结印道:“官府既然不管,佛寺又远,但佛寺之中既然设有养病坊,想来,可能也有些药物可供使用,要不我们前去讨要一些?”
“唉!这佛寺,又哪里有你想的那么愿意劝渡众生?”良玉的话已经略有些急了。
“可是,佛家之要,在于博施济众。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又何必广开山门、祝祷佛前?”语气里十分坚决。
“哎呀,十一,这寺庙早就是一本生意,你怎么会把它想得如此神圣?你且看看豪并业田、寄附的佃农流民,哪个不是入了寺院的庙产、和尚的私囊?广天之下,为了避税和徭役,谁不想有一张度牒,避进那庙里撞钟去。”世荣看良玉已经被气堵了,便把这话茬给接了过来。
“怎么可能?佛前立誓,树空性见、证悟如来藏,这怎么能做得了假?怎么会有人在佛前撒谎?”十一不相信。
“唉!大德高僧,毕竟是世所罕有。如果人人皆是玄奘、鸠摩罗什,那他们又怎会青史留名?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太少了啊。”世荣知道十一笃信佛祖,可是,这与笃信那寺庙是两回事啊。
“欺世盗名、肥私以害天下,这偌大个大唐、四百八十寺,难道,还少吗?个个不过是以佛祖之名行敛财贪淫之事,你且看那辩机、薛怀义,不就是个中翘楚嘛?”良玉显然是动了真怒,“且再说一句,你那野漠之中的师父,他们不也是以侍佛之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嘛?那背后的彭族之人,又有哪个,不是借佛祖之名哄骗如同芸娘一般的女子安心生下抚育孩子?他们但凡存有一点善念慈心,又怎会布下如此精巧的局来行这昭彰恶事?而你,也不过是他们以佛之名培养控制的棋子而已。你以为你在侍奉佛祖?实际不过是入得他们彀中罢了。”说完,对着十一怒目而视。
这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直教十一震惊得呆立在那里,结印念珠的手都停下了,须臾,才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用那左手撑在柳树之上,似乎在勉力支撑自己的身子。两眼犹如梦寐刚醒,气息也比刚才重了点。
族长上前去扶住了十一,十一伸出右手,拒绝了族长好意,闭目数秒,方才睁开。这一路上,他对自小所学,不是没有怀疑,只是,怎能怀疑佛祖?信,是十善之基。这犹如谤佛,是重业。他不敢去怀疑,更不愿意去怀疑。如果这一切为虚妄,他这十几年,岂不是笑话?他人生的理想与意义,行为处事之道,岂不是荒谬虚空?
今日今时,良玉这一番话,让他不得不直面内心的惶恐与慌张,犹如一声崩雷,教他喘不上气来。
“良玉,你的话,太重了。”族长看十一额上竟然涔涔冷汗、神色不安,转身训道。
“我们……我们还是想想当下究竟该如何做吧。”序楷看气氛陡地紧张了起来,便嗫喏着想把话题拉回来,生怕再说下去,会有更大的冲突。
“唉,我们现在还是想想到底该做什么吧。”良玉看十一的样子,知道自己失言了,便上前去轻拍了拍十一的肩膀,希望他原谅刚才的唐突。
这番话,他与芸娘讲过,甚至劝过芸娘,不要让十一这么执迷不悟于佛学之中。这乱世里,像十一这般笃行佛教义理,实非易事,更非好事。在陈家村犹自可,但一旦将来要出得山外来,便是刀俎之上。
只是芸娘疼爱十一,也深知十一,所以不愿意去打破他的认知,更不愿意伤害到十一。世界已然如此残酷,为何不给他一点空间、方寸天地,葆有一点内心的安宁平和呢?为人父母者,又有谁愿意刺破这世界的泡沫,把血淋淋的真相,展示给他们呢?
十一缓了缓,看良玉如此道歉,看族长几人亦是关切地眼向着他,他只能收起七零八落的心,专注于当前的疫病。生死面前,他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他心里暗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有时候,信仰是一种习惯,是一种惯性,更是抵御世界的唯一武器。如同戒除右手吃饭,无意识里,抓过筷子的,仍旧是右手也如同溺水的人,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岸边的浮草,即使心知徒然。
“我觉得,咱们还是先让村民们自发地将家中染疫之人集中在一处,以免传播。虽然不一定有药物可以救治,但最起码,我们要救那些未染病疫之人。”世荣赶紧继续下去,免得气氛尴尬。
“是,这是我们当下迫切之举。”良玉应声道,“但是,可能村民未必愿意将他们置于一处。而且,集中之后,又让谁来集中照料这些疫病之人?但凭我们几人,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愿意将村民集中起来?这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了。”序楷愣声问道。这孩子,一向在家中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即使是爷爷,也一样会争辩几句。
“如果你的家人染病将死,你是愿意让他们死在家中?还是连最后一面都无法见上,让他们死于庙中?”良玉看着脸带疑惑的族长,解释道。
“可是,不这么做,大家就都要死了。”序楷诘问道。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世间之事,又不全然如此。有时,明知不可为而不为有时,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是天下苍生道义,或是至亲至情难离舍。唉!如果易地而处,我绝不愿意让她人生最后一程孤冷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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