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村民已经走远,部分村民又是痛哭流涕又是跪求哀告,求着大夫们救救自己的亲人。

十一想着村人的愚昧,又看着眼前这些人的真心哀恸,大觉这一疫如果说之前是天灾,现在则是人祸。可是,就这样任由疫病横行乡里、任由他们去死吗?“佛心者,大慈悲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众生是根本,菩萨以大悲水浇灌之,方产生菩提的枝叶华果。众生本来是佛,生佛一体,因无明而流浪生死,合尘背觉,诸业炽盛,轮转无休,苦不可言,难以出脱。也正是因此,出家人才须发菩提心,慈悲济度众生,出离八苦,舍妄归真。

待村人都已远去归家。十一放下合十的双手,沉声道:“我们不能不救他们,如果放任不管,怕是此疫过后,死生难料。”

序楷第一个附声同意。世荣只是在旁观察着沉默不语的族长与良玉,并不出一声。

“虽然清瘟败毒饮已然无法炮制,但是,我们其实还是有救治他们的方法的。”十一放低了声音。

族长、良玉转瞬抬头看着十一,眼里一丝震惊和耐人寻味的忧虑,继而又互相看了一眼,仍然没有出声,思忖着十一的话。

“你是说?对啊,我都忘记了。”序楷旋即反应了过来,“对啊,爷爷,我们可以可以救他们的。”

十一看着族长依旧沉默,看出了他的犹豫。但犹豫,不就是还有机会吗?于是,又出声道:“族长,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我们见死不救,这村中最起码目前百来人已是鬼门之人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这一村的人命啊。”

“爷爷,我觉得十一说的没有错。我们应该要救。小叔,你认为呢?”序楷已经在拉票了,认为多一人便有多一分的可能。

“可是,这族中的规矩,向来严明。虽然我不知道为何要如此不近人情,但,族规就是族规,我们理当恪守。”看来,世荣并不同意。

听得此话的十一,却有点惊讶:原来陈家村人,竟然并不知道族规之后的往事,只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此刻,十一并不想再扯那尧舜禹、商周武丁的前尘往事。如果把它们说出来,怕是提醒了族长背后的惨祸烈烈。

“良玉,你如何看此事?”按道理,芸娘称呼良玉为兄,十一便要喊叔才行,但,十一总觉得十分别扭。

“唉!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权衡取舍。毕竟,这王家集我们这几人中,我最熟悉,村中也认得几个人。平时有些东西要置办,常常与村中人买卖。他们民风还是很淳朴的,有时还会因为感激而多给些布帛粮食。我怎么能忍心让他们去死呢?医者父母心,谁也不愿意见死不救。但是,族规在前,谁敢违令?”良玉慨从中来,“不知族长您怎么看?”

“我自小苦读经史子集,时时自问何以为仁?是恻隐之心?还是忠恕之道?如今看来,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仁也,圣也。攻于医史之时,又受教诲,医者仁心,大功无利。今日观之,只觉人命至贵,贵于千金,更重于族规。”族长半晌之后,掷地有声。

十一几人听得,如释重负、冁然而笑,唯有良玉脸色难以捉摸,似喜似忧,难以名状。十一自然明白良玉的担忧,但是,商周之事,已千余年,今天,只要做好防范,必然不会为外人所知。

“族长,那我们该如何做?”十一继续问道,“我愿意割血取肉。”

那序楷听得,也上前一步,表示不落人后。

族长听得,只作强颜一笑:“急不得。但凭咱们五人,即使剥皮拆骨,也救不得这么多人。咱们还是得商量个万全之策。”

几人便锁了这祠堂,托人将钥匙还给了族长的儿子,然后往村外走,还未出村,便被英娘截住了。

“大夫,求求你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哥哥。”英娘涕泗横流,直跪在良玉身前行肃拜之礼。

“你且站起来说话。重五怎么了?”良玉扶起英娘。

“我哥哥他……你们走的时候还神志清明,可就这半晌功夫,鼻血不止、神志不清了。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他啊。如果我哥死了,我们家便……”英娘掩面、不忍足说。

“走,我们一并看看去。”说着,良玉众人便跟着英娘又来到了王重五家。

这王重五,乃是家中独苗,父兄早逝,寡嫂改嫁,只剩下这年迈老母和妹妹英娘。如果王重五这一去,便是户绝。若在太平时期,按唐律,诸户绝财产尽给在室女与守节寡妻,要么由寡妻听养同宗昭穆相当者,过继同宗为子要么未嫁之女招婿入赘、继立宗祧。但实际操作中,往往有宗族、亲戚借机强霸财产的事情发生。搁现在这王家村,怕是疫病后,这母女俩便在别人彀中。英娘又素来性子要强,怕是不会从了安排、任人拿捏,难有活路。看来,这重五一去,便如同三人将死。

想到这儿,新近才学了唐律、了解了民生的十一,心中甚是同情,更觉重担千钧,只是希望能救活王重五,保他们三人无虞。

几人又回到了那光线昏暗的屋子,尚未进屋便听得重五母亲的哀嚎,进得屋来,看那影影绰绰中,床上消瘦的男子又哭又笑,看到他们几人进来,挣扎着竭力喊着“鬼啊”,加上那鼻血尚未擦干净,蓬头散发、脸上抓痕斑斑,模样甚是吓人。

良玉移步到床旁,让序楷世荣二人用力按住重五的身子,仔细检查,只见他温热之毒内蕴肺胃,舌绛苔焦,波及营血,有红色斑点透发于肌肤,热毒虽轻,但不消两天,便会由红到紫暗,进而为黑色,就此油尽灯枯。

十一在旁看着,便知这重五身子已然来日无多,大限就在这两三日上。他内心焦灼,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向良玉、族长,只见他们悄悄耳语了几句,一旁的英娘和母亲,看这样子,即知不祥,便跪在地上长辞不起,一再磕头求大夫救人。

良玉跟族长商议到半程便被她们二人打断,只得纷纷去扶这母女,把二人让到外屋,让序楷和世荣随这二人出去,序楷跟重五娘去打水烧水,世荣跟着英娘去药肆抓些黄芩、丹皮、石膏、栀子、甘草、竹叶、玄参、犀角、连翘、芍药、知母、桔梗来,能买得几味便买几味。又转身在十一耳旁说了两句,让他去先打桶水来。那母女不明所以,但大夫让她们去做,便立马分别动了起来。

十一将水打了来,屋内只剩下族长、良玉、重五四人。

“不是说缺了那几味药,这清瘟败毒饮便做不得了吗?”十一看着正在商议着什么的族长良玉二人。

“孩子,良玉从芸娘那儿得知,这廷谔是你在威州城外的废庙中所救,是不是真?”族长慈眉善目,一脸读书人的清贵之相,只是两眉间隐隐一道悬针纹,但不减其风采。

“是的。当时我看那孩子已命在须臾,便不得已……”十一想到此乃违反族规之事,便剩了半句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是顾左右后低着头,“但是,族长方才也说,人命至贵。”

族长听后,便是一丝无可奈何的笑,继续道:“那你觉得当下我们该如何做?这满村里,凭我们几人,难以救得。”

“那便救一人是一人,救一命是一命。”十一抬起头,语气十分笃定。

族长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转身向良玉,“良玉,我知道你不同意我们这么做,但是当下,我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今日不救,以后想起,怕也是心内难安。”又让十一把小碗和七屠刀递给他。

“族长,这事,还是我来吧。”良玉摁下十一手中的七屠,想强行拿过来。

“良玉,救疫一事,既然由我决定,遍由我第一个开始。”说着推开了良玉的手,接过了七屠刀,别过脸去,在掌中横拉了一刀,将血全部倒入那碗中,片刻,便是小半碗,递给了良玉,让他给重五服下,着意他待会将这里收拾干净,不要让人发现重五嘴里的血迹。

族长对良玉说道:“这村中怕是耗等不起,又需要个大夫在这里照料。虽然并不一定有帮助,但你在这里,村民便会心安点。同时,这些银两给你,需要买药的话,便多买些,过几日回来,我还是有用。”

“族长,你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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