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年，四月，洛阳，冯廷谔新宅。
正月里，朱温迁都洛阳，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回归西都，以博王朱友文为东都留守。令姜也随着郢王朱友珪府中上下回到了以前洛阳的旧宅。
冯廷谔不愿再让令姜沾染府伎们的轻佻习气，愣是向主子朱友珪请了愿，特赐了郢王府旁的一进民宅，更以婢女柳丹娘为配许以冯廷谔，一来出入方便，二来拴牢一颗忠心。
廷谔自是感佩不已，更以朱友珪为再造之人。虽知其用心考量，但终究朱友珪待他不仅有活命之恩，更有知遇之恩，从此誓以宏愿、生死相随。
进了新宅，丹娘又成了长嫂，很快有了身孕。廷谔虽花了一贯钱买了两个粗使婢女，但她依旧上下忙活，脸上除了往常的温驯，更多了几丝快活。
毕竟，这大概是一个婢女所能得到的最好出路，脱了奴籍，成了平民，不用再世代为奴。最令她开心的是，自己嫁与了一个受器重、在宫中当着差的男人为正妻，而不是被随意收为小妾。假以时日，廷谔随着郢王高升，自己这个糟糠之妻也依旧稳坐正房位置，大不了就收几房小妾罢了。妻与妾的鸿沟，恰如人与牲口，而她柳丹娘竟然有了这般好命，父母亲人皆以为荣。
她心里是十足感谢郢王，更感恩冯廷谔不嫌弃自己卑微的出身，故而对令姜以及内宅之事，自是无不上心。唯有令姜这孩子，依旧是堵着气似的，不再发一语。
以前也不便问个详细，但现下是一家人，自然能张这个口。故而等到冯廷谔十日休沐回宅时，揣摩了再三，将曹州之事问了个清楚。
“你是说小皇上是令姜的老师？”丹娘十分震惊。
她不震惊最后廷谔当着令姜的面杀了废帝，而是震惊于这一层关系。
廷谔轻应了一声。他本是不愿多说，毕竟知道此事的人，几乎葬身于那一夜曹州屠戮之中。现下丹娘是自己的妻子，腹中怀有自己的骨肉，是一条船上的人。
“那还有谁知道这事？”
“当年济阴王宅只剩下了些侍卫，但随后也被杀了干净。唯有赵忠义一人，我提前通知了他，放归了河北。”
“你如何做得这等冒险？若是他被人发现，供出你怎么办？”丹娘只觉得太阳穴紧得很。
“无妨。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他自范阳差人带来的书信，更有手信一件。他这个人为人忠义，誓要舍命报我当日之恩。”廷谔冷冷道。
丹娘兀自觉得这屋子里寒气陡然间重了许多，想靠近廷谔取点暖，可又耽于矜持羞涩，没有动。尤其冯廷谔说话总是透着一股冷，除了对令姜热活几分，对自己也是淡淡的。她安慰自己，他就是这样的人，待生下孩子或许就好了。
“你为何要冒这么大风险去救他？”
“说来当日真是鬼使神差，只是一时敬佩这等忠肝义胆之人而心慈手软。加上……唉！”
廷谔没说出口的，是废帝对令姜照拂有加，他也念着一份恩情，这是他报恩于废帝的方式之一。
“虽然小皇上已死，但终究还是不要被人知道这层关系的好。至于这个赵忠义，既然已去了范阳，希望菩萨保佑他再也不要回来。”
范阳正是刘仁恭的天下，幸而不是朱温的国土。
让廷谔头疼的是，令姜依旧不说话，只一双眼看着周遭。他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今日这般模样，心酸不已，时常自责当日没拉住她，让她遭遇了那样的血腥。
“令姜，这是出入朱府的令牌和郢王府的名帖，丹娘怀着身子，不便频繁出入。我已知会了李老二他们逢单日来接送你读书，双日去镇远镖局学习武艺”
李老二是郢王府的轿夫，而镇远镖局是郢王府的产业，因为武艺卓绝，在洛阳一众镖局中很是有些名望。
令姜点点头。
“令姜，我知道你怨恨我杀了他，可是你要知道人在这世上，大多数时候身不由己。”
令姜低头不语，依旧没有原谅。
等廷谔乘着报晓鼓、天边还未露光的黎明出坊门去往宫里当值，令姜也忙活起来，与丹娘一起做着早饭。好容易收拾停当，出门上了李老二的软轿，去往旁边的郢王府，径自去了书文老师那儿候着。恰好教诗文的张老儿和那抚琴师父万乐户吃得快，正在那里攀谈。她便坐在软椅上听起来。
廷谔不许她再去上那些舞课，以为卑贱。
“你说这皇上真是厉害。自从黄巢暴乱后，三十多年了，这朝廷百官的俸禄就没发过全乎的，基本都是发一半，另一半记账存着。想不到他当了皇帝，竟恢复了唐例，给文武百官发起了全额俸禄。”万乐户饮了一口茶。
“谁说不是呢？人人只道他没读过书，又好杀，却想不到身边都是些会出主意的，三两下便收服了人心。”张老儿呷了一口酒。
“难道现在就不好杀了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可知日前大将刘知俊叛降一事？现下正是闹得满京城风雨不断。”
“刘知俊？不是前两年才奇兵攻袭了邠岐联军，大获全胜，正是得宠的时候，怎么就叛了呢？”
“呦呵，你竟然也知道他？”张老儿满脸逗弄神色。
“这刘开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去各大妓坊里打听下，哪个姑娘不思慕？不仅勇冠三军、智计百出，更是生得风姿倜傥、雄姿伟岸啊。当今天下，如他这般才俊美貌者，怕是少有。”万乐户因一把琴抚得极好，所以妓坊多有来往、切磋一二。
“就是因为太出色，所以才叛的啊。所以木秀于……”张老儿叹了一口气。
万乐户显然等不及，忙打断他问了个明白。
原来，这刘知俊乃是感化节度使时溥的旧将，战功显赫，颇受器重，但又因太有智谋而受到猜忌，故而891年为自保而率部二千投奔了朱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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