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九月,清晨,洧河北岸,渡船上只有三名乘客。船上,一个老汉挎了只篮子,篮子上盖了一块布,正与船夫闲唠,“这世事,将筋都挣断了,那无钱的时节,锅光碗尽,放声叫皇天,急得拍着屁股在屋里转圈,家里的小子又好生不晓事,坐轿的不知抬轿的苦”。船夫道:“四十岁上添了个老末儿,添狗闪的时节就象昨个,一晃十五六年了,你是老来得子老来受”。老汉摇了摇头,吟道:“说俺穷,俺真穷,腰里束根烂麻绳,走得快了撵上穷,走得慢了穷撵上,不快不慢走几步,扑通掉过穷窟窿”。说话间,船靠了岸,刘洪起由怀中摸出一把铜钱,递与船夫,便与郭虎牵马上岸,向北驰去。

此处是密县西边的一处渡口,处在密县与登封县交界处。近乡情更怯,快到家了,郭虎的话也少了。二人在马上行了不远,刚拐过一个弯,就见路上躺着一个乞丐,一条黄狗正在乞丐身上嗅着,忽地,那乞丐一个翻身,将黄狗压在身下,黄狗嗷地一声悲鸣。待二人打马近前,只见乞丐手里握着一只血淋淋的三角陶片。郭虎在马上叹了一声,道,咱乡,要饭的都斗狠。少林寺在登封,却挨着密县西部,二人身后的洧河便源于太室山与少室山之间,二山合称嵩山。二人所在之处,离少林寺不过三十里。

郭虎道:“论拳脚,牛寨的王小凤,朱寨的朱国治,朱国印兄弟,寇寨的寇相,金花泉的杨线匠,还有俺哥俺姐,都胜俺”。又行了数里,远远地,北方的山上立着一座塔,塔下隐隐有座寺院。近处,一道溪水由小桥下流过,郭虎前领着刘洪起过了桥,农田里一派劳碌,刘洪起心中诧异,秋收已过,这是——他略事观瞧,诧异道,竟是在收稻米?郭虎道,将才咱过的叫金花泉,周遭可种稻子,一季打两石。刘洪起闻言又是吃惊,一季打两石,就是三百斤,一年几季,两季?一亩地一年打六百斤大米,够一个人的口粮了,后世也不过如此吧。

路边有棵桑树,刘洪起正思虑间,忽地由树上跳下一人,横枪拦住去路,喝道,且停停!持枪之人三十岁上下,留着山羊胡,袖口和裤口都扎束了起来。那人望着刘洪起的衣着,问道:“福王府的?”。刘洪起回道:“汝宁崇王府的”。郭虎道:“俺也识不得你,恁不是俺超化庄的”。

那人一抱拳,道:“得罪,在下钱烦,原是周王府校尉,如今在张老爷这看庄”。刘洪起问道:“民藉还是军藉?”。钱烦道:“民籍”。刘洪起笑道:“俺也是民籍”。原来王府校尉都是地方派给王府的,类似于出徭役,州府派给王府的校尉便是民藉,卫所派的校尉便是军藉,王府却不能自已招人。这些校尉都有服役年限,几年一过,该回哪回哪,王府的那点人马便不断流动,培植不出亲信。刘洪起与钱烦攀谈了几句,拱手而别。郭虎在马上乱吟道,小大姐,她姓齐,爬到树上去摘梨,一阵风来罗裙起,差点露出好东西。吟罢,望着渐行渐近的庄子,渐渐沉默。

金花泉村,张济立在柳树下,看着家人背着粮袋朝一户破败的草房走去。家人将粮济助给了贫户,出门后,远远地看到四少爷的身影,他快步撵了过来。“四爷,莫不是打俺的脸么,油光水滑的光棍?恁不放心俺”。张济闻言笑道:“恁也是受过饿的,莫多言语”。家人只道:“填不满的穷坑”。这时,忽闻一阵马蹄声,两人打马而来,待走近了,张济先是一惊,继尔叫道:“郭虎!”。郭虎勒住马,跳下鞍来,一个大礼朝张济拜下去,道:“走了这二年,家里都是四爷照管,谢过四爷了”。张济道:“叫四哥,你这二年哪地张去了,如今在做甚营生?将才吓了俺一跳,都说你咋着了,你这比先前还硬帮,可见十里无真信”。张济与郭虎言说了几句,擂了擂郭虎的肩膀,道:“这二年也扛炼出来了”,说罢瞅向刘洪起,刘洪起立在马前道:“在下汝宁府西平县盐商刘洪起,为行路方便,借了这身皮——”。

村街上,“也不拐家里坐坐,知道家门常来”,“不哩,今个有事,恁到牛寨也家来坐坐”。两个乡民正在寒暄,一旁,一个老头握住一根树枝,正躬身在牛粪周围画圈,画圈是这堆粪有主的意思,老头画过圈,便匆匆往家里寻粪箕子去了,张济见之,摇头笑了笑。张济引着刘洪起,经过一所大宅院,向村西行去。那宅院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个石鼓,门额上镶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石敢当三个字,看这个家事,比刘洪起还要富裕些。村西头的麦场已被稻草铺满,蜻蜓满天,农人们正在打场。麦场一角,几个人正在操练武艺,一个方脸汉子,对一个持枪的红衣女子道:“是怎生捏的架子,架子要低,胡二马三地,成了迷瞪僧”,说罢舞了几枪。忽地远处有人吟道,飒爽英姿五尺枪,云云,还有张济的一声好诗!方脸汉子便收了枪,抬眼看去,脸色徒变,顿时持枪冲向麦场边的几个人,嘴里骂道:“待俺发脱了这厮的性命!”。他身后的红衣女子叫了一声哥!快步撵了上去。一个使钩镰枪的汉子叫道:“郭龙,你休这等的”。另一个持枪的高瘦汉子叫道:“郭虎,还不快跑!”。

张济对刘洪起道:“客人莫惊,家里合气罢了”,说罢,冲郭龙喝道:“你休要喝神断鬼!”。郭虎吓得白了脸,缩到了刘洪起身后。那方脸汉子嘴里骂道:“爹弹挣了一辈子,前生做了甚孽,生下这畜牲”,径直冲了过来。此人正是郭虎的哥哥郭龙,郭龙正欲往刘洪起身后扑去,冷不防刘洪起伸腿一钩,郭龙原地一跳,却未跳开,竟然向着地面摔了出去,一杆柘木枪也撒了手,郭龙在地上一个翻滚,立了起来,怒视刘洪起,喝道:“好阴贼!”。说罢冲了上来,一拳打向刘洪起面门,刘洪起却静立不动,待那拳打到半路,果然是虚招,那拳忽地一沉,变拳为爪,向刘洪起脖颈抓去。刘洪起猛地低头,将对方的手夹在脖间,又一头拾将过去,撞向郭龙面门,郭龙侧头相让,耳朵却被蹭了一下,顿觉火辣辣疼痛。

刘洪起趁势一肘击向郭龙腹部,郭龙一只手被刘洪起的脖子夹住,腾挪不开,生生被刘洪起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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