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师这么清闲,是要买玩具吧,您可是头一次来合作社”。

“啊,我退职了。得了退职金,给我的几个孩子们每人买一个玩具,回家去带老儿子、大孙子啦”!

“领多少钱啊”?

“八百元”。

店员明白了,不忍心再多说。于是,帮他挑了几个玩具,还找出了一个纸盒装好。石成雨抱着纸盒出了供销合作社,望他背影,店员长叹一声。

当石成雨路径公社门前时,发现这公社大楼门前停着一辆吉普车,围了一堆人,走近时,正见郝永程副社长被带上了手铐,由两人拥着走出大楼。

办事员小张拦上去拉住郝副社长的臂膀:

“副社长”!郝永程很平静:

“啊,公社琅书记一半天就要回来了,你就替我保管好‘水田规划图’和那些材料,转给他吧,未来,我们就不吃糠咽菜啦,都可以吃着白白的大米饭了”!

郝永程说完继而向前走,又被石老师拦住,老郝深沉地说:

“我先走了”!

“你再看看我在干什么”?石老师将捧在手中的纸盒抖了抖。郝社长明白了,苦笑了一声:

“我们彼此啊!哈、哈,零落成泥碾作尘,犹有香如故”!石成雨悲愤地压低了声音:

“都说出头椽子先烂,偏偏就有人去做出头椽子”!

“哈哈哈……”两人扬天大笑一阵,然而都流下了眼泪,郝社长说:

“老石啊!我办公室里那盆夜来香,你端回去吧,回去养养花,一定要爱惜生活。我兜里还有一只口琴也送给你,吹个歌儿为我送行吧”!

石成雨拿过口琴用足气力吹响了: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那松树冬夏常青……”

郝永程转身上了警车。人们呼唤着:

“郝社长!”

一个很冷的冬天来临了,浑浊的太阳懒洋洋地露出天边。

“开饭啦,开饭啦……”

食堂那边,两个人抬着一桶大米稀粥过来,幼儿园的孩子们迎上来,又跟在后面,一齐挤进了一间幼儿餐厅进餐。矮的饭桌周围,挤满了坐小板凳的孩子们。姚阿姨、刘阿姨帮助食堂工作人员忙着,每个小朋友面前都有一小碗大米粥、一个匙。摆好了,阿姨说了声:“开吃”,大家都端起了自己的小碗。一阵碗筷和嘴吸允粥的声音,几乎掩盖了阿姨的讲话:

“孩子们,别的村孩子是不会有我们这样好的待遇的。我们的国家面临着暂时困难,在吃低标准的情况下,时刻关怀着祖国的未来……”

那饭粥里面,水多米少,又不是盛装满碗,孩子们吃到了最后,就舍不得了,用匙搅起扩散开来,都说自己的又多了。

大家都碌碌续续吃完了,将碗放在桌子上。石溪竹的饭也吃光了,可是他没有放下碗,目光仍然埋在空碗中:大米粥真好吃,可是我吃不饱哇!如果食堂阿姨能在饭里多加点水,不用多浪费米也行!我就能吃上两碗啦”。

坐在对面的毕婷婷,看见石溪竹用食指,将挂在碗上的饭米糊刮下来,在用舌头去舔吃,接着又将碗扣在脸上,去舔碗底。她的一双大眼,闪出无限同情的目光:石溪竹大大的个头比谁都大,他吃不饱哇,可是都是平均限量的!

姚阿姨拾掇碗时发现了奇事,就面向刘阿姨笑了:

“石老师家这孩子的碗都不用洗了”。听了这话,石溪竹被羞得满脸潮红低下了头。

好不容易,又盼来了晌饭。每个孩子面前摆着两个黄玉米窝窝头,上面还有一些黑红斑点,那是没和开的,用火碱烧制成的玉米芯淀粉。姚阿姨告诉孩子们:“食堂的阿姨、伯伯们非常爱护我们,每次都要挑选大的窝头拣给我们……”

石溪竹看着自己的两个窝头,一个小些一个大些,使用手指去摸窝头的空心,才发现大的窝头是空心大,苞米面被撑的很薄,其实两个重量是相同的。他刚咬了一口,便马上想起十一岁的石青三哥,他在小学念书二年级了,抬起头看窗外,果然在紧关着的门窗外,清晰地印着小小三哥的半截头影。他那急切渴望的目光,终于和弟弟的目光对接上了。石溪竹忙窜到门前,在门上已坏了玻璃孔的地方,送出一个窝头。接过石溪竹从窗口递过来的窝头,石青跑开了。

“嗳”,姚阿姨看见了,走了过来,只见石青已经边吃边去学校了:“哼!上次他进屋里来硬是和弟弟要,被我推了出去,他还硬闯、踢我,倒是没得手。这回我关紧了窗门还是没有挡住他”!

“嗨,那也是一个刚上二年级的孩子,石老师又刚离学校”,刘阿姨叹口气。姚阿姨不认同:

“不行,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得关照我带的孩子,我就不信整治不了他,明天见”!

明天将会怎么样呢?石溪竹茫然了……

第二天,早饭又开始了,和往常一样,孩子们都坐好了,石溪竹和别人一样坐在了自己的位置,等候着一碗稀饭粥的到来。阿姨一碗一碗依次送给每一个孩子。该轮到石溪竹了,姚阿姨的碗递过来了,石溪竹伸出一双瘦小的手,颤抖的去接,然而,越他而过了,给了下一个孩子;大家都有一碗粥了,都吃得甜滋滋的,而石溪竹空坐在那里,他觉得无限羞涩地低下了头,和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怎么也想不出来犯了什么错误。

突然有一碗白饭粥,从对面桌面慢慢地窜入他的视线中来,仰头,见毕婷婷那张甜润的面孔,一双忽闪着的大眼睛,含着泪光看着他。此刻,石溪竹忘了耻辱和饥饿,一股暖流涌进他心头,溢处了无限感激的泪花。

中午饭了,石溪竹只得到了一个窝头,他还是将它掰开两半准备给三哥,当他来到门前,准备送出那半块窝头时,姚阿姨厉声吓道:

“站下!”

幼儿园的院里,托儿所室,幼儿自然在室内摇车里睡着,而幼儿小班、大班这边也正午睡,此刻的院子里很寂静。惟独石溪竹拉着五岁的妹妹小秋,站在幼儿园的院中央哭泣。小妹哭个不停,泪流满面。只有树上的乌鸦,时而发出一声鸣叫相伴。

丁洁背着小半面袋子玉米走来,路过幼儿园,见石溪竹兄妹,忙过来放下袋子哄他们:

“四弟,三妹你们这是犯了什么错误了”?石溪竹回话:

“他们让我照看小妹妹,可是,我没有看好,尿裤子了”。

“阿姨说中午天暖,让我们在这晒太阳,晒干裤子”。

“走!你俩跟丁姐回家吧”。

说着,丁洁拉了石溪竹一把,可是,他却没有动步:

“我不敢,走了明天还会批评我们的”。

丁洁也没有办法了,她掏出手帕给他们擦了眼泪:“一群势利眼,是看石家败落沒用了吗!看起来,非得找你石浩大哥来接你们,摆平不可了!”

一阵阵朔风,吹落这“大公府”四周大树上的片片叶子,东间里,丁老头,丁老太太,坐在炕上,透过这旧式的,很上讲究的鱼肠窗棱,向外看着。老太太突然说:“丫头回来了,粮也背回来了,看来,我们要求退出食堂还没有碰上什么麻烦”。

“不然,我看这吃食堂的事也不会维持太久了”,老丁头不以为然地讲起来:“之前刮共产风,开始高粱米饭随便造,过路人也可以不问青红皂白,进了屋子就吃,共产主义了;沒过几天,又一天四两粮了,火碱烧碎的苞米秆,苞米芯做成的淀粉,狗都不吃做成那混合窝头。不够吃就吃咸菜,渴了就喝高汤,你当这高汤是什么?酱油、葱花炸了锅,完了就是几桶水!都喝膀了,今天这么的,明天那么的”……

“唠点正题吧”,老太太向地上唾了一口:“你看咱这丫头又跑哪去啦,袋子放在台阶上就跑西屋去了,丫头大了,上回他姑提的那件事咱们还真得往心里去一去,西屋石浩再好,也太困难了!不如去城里住大烟筒”。

西屋石家客厅里,地板中央摆着两个陶土烧制的大花盆。满屋子人都在为它的做工赞叹不已。丁洁进来说了情况,石成雨叫大儿子石浩去幼儿园接回石溪竹、小秋。石浩出去了。郭青蹲下来看花盆上面的字:“啊,上面还有篆字呢,什么‘代无’”?

“这是唐诗,王维所作”,石成雨兴奋起来:“每盆上有两句,这盆是‘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另一盆则是‘逐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我就是相中了这上面的诗句,才买的。我还买了不少收音机厂淘汰的,那解放前生产的舌簧喇叭,我有大是时间啦!多作些矿石收音机让村民们都听得起戏匣子。”郭青赞叹道:

“石老师能有这种乐观为人精神,我们真替你们家高兴”。

柳静媛笑了:“老石他要不是心敞、好乐,早就被这病拿住了。一辈子就好养个花育个草的,充实生活罢了”。石成雨站起来:

“我这样做,就是为了让那些想要看我笑话的人笑不起来。我也跟他们说过,不干了,回家去带老儿子大孙子”。

柳静媛往外搬花盆,觉得腿好沉重,郭青看出她是在强努力呢,马上明白了:“姐呀,你也是腿膀肿了吧?”她忙蹲下去撩起柳静媛的腿按压一下便出了坑窝:“是膀了,吃不到粮食,尽喝水代饱,社员们一多半人都这样了,血里没有蛋白。生产队食堂,根据秉怡医生给社员检查,凡是被验证膀了的,就发放给一把黄豆,可是黄豆也快沒了,后来就给一碗豆浆了,我去给你要一碗去”。

“别別,那是农业户的福利,我们非农户不可以的”。

“我爸爸郭老宝是大队干部,他的面子他们得给的”!

“万万不可以”……

石浩跑到幼儿园,这里已完全是另一个场景了。满院的孩子唧唧哇哇一片嘈杂声。

看见石浩来了,姚阿姨们自觉有愧,躲进了托儿所办公室。石浩没有找到弟弟石溪竹,见毕婷婷蹲在幼儿室门口,忙走过去。婷婷站起来迎向石浩:“浩哥,石溪竹在屋子里呐”,她难过地拉着石浩的手进了屋。

一进屋子,石浩呆住了,不由得眼圈红了。只见石溪竹弟弟伏在墙角盛装过饭的桶上,用手指刮着桶里面粘挂在桶壁上的饭米汤糊,一口一口送进嘴里。他甚至把头伸进桶里,用舌头去舔,听见有人来了,他拔头回看,脑门和头发上沾满了饭米汤。

“老弟,哥哥来接你了”,石浩走进拉起弟弟:“从今以后,我们不在这儿了,爸爸在家照看你们。哥哥一定想办法摸鱼、抓青蛙、采莲藕、挖鼠洞、挖甜根,让你们吃饱饭”!

“我也不进幼儿园了,在家和你玩”。毕玉婷拉了一把石溪竹。他们从此不去幼儿园了。

毕玉婷去食堂领饭,她将四两粮的饭票递了上去,那位放饭的女工见身边没有別人,就将毕玉婷的小筐塞滿了馒头,并且用力按压,毕玉婷很不高兴,她在想:你将馒头都压坏啦!

那阿姨毫不介意,只是催促她:“快回家吧”!

石溪竹非常爱好画画,和泥塑,毕玉婷非常崇拜他的智力发达、心灵手巧、好奇热心钻研。他做什么她都追随,一起画画,水消退时一起去前湖岸边扣黄泥,回来就泥塑他们童心的最爱,坦克、宝塔、房子,还有那些吃不到的水果和糕点,妈妈们看见了泥房子便拦阻:

“不能做房子啊,做房子不好”。石溪竹生性最好问:

“为什么做房子不可以呢”?

“房子是庙”。

毕玉婷泥塑出来几个饼干,石溪竹也制作出许多渴望而根本得不到的食品,馋什么就泥塑什么:苹果、鸭梨,缸炉、麻花、面包……摆满了窗台,好不丰盛!

北国的深秋,动物要忙于储备过冬,如熊要吃肥了自己才能安全冬眠,老鼠要将粮食储备地洞里,在大地冰封,白雪覆盖的无生田时候,赖以生存过冬。北方的人也是一样,如果不是在冬天来临之前,就有些食品储备,这整个冬天就难以熬过了。村里的爷们们纷纷去四方奔走,挖鼠洞,抢老鼠的粮食。石溪竹的哥哥们,也参加了挖鼠粮的行动。

在一片空地里,看见了一小堆新土,石浩告诉两个弟弟:“看见没有,这堆土很多,洞口也粗,说明是一个‘大豆触子’它的窝里一定有很多大豆”,于是哥三个开始挖。老三石青很新奇:

“咦,这老鼠也很会治家的呀,有厕所,还有睡觉的窝,这卧室里铺了草很松软,可是粮仓在哪里呀”?老大石浩告诉两个弟弟:

“你们以为它是耗子,就人聪明啊,你们看见它导洞没有,先往下导,然后再向上,这是为了防水灌洞;在周围找一找,它还有个气眼,冬天来临它就封上了主洞口保温,靠气眼呼吸了”。老二石汉在不远处找到了气眼,便和大哥对挖,终于挖到了粮仓……

哥三个天黑前回到家里,向爸爸汇报一天的经历,说,到处都是被挖完了的鼠洞,还没有被挖到的太难找了,只挖到一个,能有二斤黄豆。老三石青兴奋地说:

“那个大豆触子不小哇,它一见我们将它的洞全挖翻了,先是咬死了自己的崽子,之后冲出来,跑到一个非常尖锐的高粱茬子前,猛向上面一穿,脖子就挂在茬子上自杀了,号召除四害学校正好要耗子尾巴呢”。石溪竹听了,久久不做声了,接下来他打开鼠粮的袋子看,发现了异样:

“咦,我们家挖的鼠豆都是胖胖的,和老凤他爸挖回来的不一样啊,他家的也是有泥土,但是豆粒不都是膀膀的,有多的是干硬的圆粒,并且人家挖回一袋呢。磨面掺入菜饼子里吃”。石成雨低声说:

“说不定是以挖鼠洞为名,偷生产队的大豆,我们可不能这么干”。石浩告诉爸爸:

“我们不会的,那是之前,或者他去了外村,我们这里生产队的庄稼都收完了”。石成雨老师欣慰地告诉孩子们:

“人类的幸福就是沐浴在人性的光辉里,我们都要有人性、仁爱。又何况这里是你们外婆的家,不是你爷爷的家,我们虽然喜欢这里,但做得不好说不定不能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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