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住她!此乃圣上旨意,违者立斩!”两名禁卫军本来有了几分惧色,动作滞了一下,但是兰韶云厉喝声起,都不敢怠慢,更加抓紧公主的胳臂。

只听兰韶云冷笑着又添了几句:“公主,谋逆大罪,能保命就是万幸,还想重获圣宠?公主的师傅,可曾讲授过西汉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的故事!”

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都是汉武帝的女儿,因坐巫蛊之案,被汉武帝下旨诛杀。

楚月课业差,但是师傅在讲这一章时,还是用心听讲了。兰韶云提及此,楚月心里一凛,表面上却还是不服,疾言厉色对兰韶云喊道:“既然事关谋逆,你若从中阻拦,使我的证词不得上达圣听,这罪你担得起么!”

“公主的证词当经由掖庭令上达圣听,不在末将职守范围,末将只管搜查以及封锁芳德宫。”兰韶云头也不回地回答道,领着禁卫军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楚月被好几名禁卫拦着,看着那个彩漆箱笥远去,眼神逐渐绝望。

卫宣帝坐在建始殿东堂的龙案后,前去搜查玉烛殿东阁的左卫将军庞雄,呈上一物:“此物于夏氏妆奁盒中搜出,请陛下过目。”

他口中的夏氏即是晓云。晓云自封为顺常后,还未。。之前就从芳德宫搬入玉烛殿东阁。

卫宣帝接过玉佩,触手温润,是上等的和田珍玉。镂刻精工的白玉伏羲,一看就是名匠制作。

低首久久地抚弄玉佩,卫宣帝深邃的眼里,有久远的悲戚弥漫开来,“清儿……清儿……”他近乎耳语地低吟,深沉的悲伤在他满脸的皱纹间流动。

这个伏羲玉佩是易醉的生母随身不离的饰物,易醉对生母感情极深。自从母亲离开,这个玉佩就成了易醉随身佩戴、从未摘下的饰物。而他竟将此物给了晓云,可见两饶关系确实非比寻常。

用力一握玉佩,卫宣帝森冷下令:“此物交给廷尉,让其在审夏氏之时,作为物证逼问夏氏招认。”

庞雄奉命下去。当日下午,廷尉赵广德来报:“启禀陛下,伏羲佩呈给夏氏看了,夏氏此物乃是她从公主闺房里所窃。此外一概不知。”

卫宣帝脸色阴沉,不悦道:“不肯招就上刑!”

“启禀陛下,属下已对其用了鞭抽,杖击,夹指等刑,夏氏极其顽强,绝口不眨”

卫宣帝默然良久,眼前浮现那双紫色的眼睛,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冷酷,有媚惑,有疯狂,有超越常饶意志力,唯独缺乏女性的温柔。

怎样的经历,让她有这样一双眼睛?

“再拷问,上更酷的刑法!”卫宣帝眼里射出狠厉,同时也含着一抹复杂:“然则,下面四条,卿须切记!其一,不许取其性命。其二,不许毁其容颜。其三,不许断其肢体。其四,不许污亵其身。否则,提头来见!”

赵广德领命去后,兰韶云进殿了,他身后两名禁卫抬着一个彩漆仕女图箱笥。

兰韶云参见卫宣帝后,命令下属将箱笥在卫宣帝面前打开,将其中的物事一件一件呈放于龙案。

卫宣帝一一看过去,脸色越来越阴沉,阵阵黑雾彻底蔽住了眼眸。

几卷简册,是他帮她做的作业。

一根丝绸幅巾,上面有黄色的印渍,是有次他与她共游华林园,暴雨突至,雨停后她用手绢给他擦干头发。解开的幅巾,忘了系上去,她就偷偷收起来。

一条纯金的虎纹带扣,镂雕猛虎上镶嵌着绿松石。是一个夏夜他与她荡舟采莲,她故意落水吓他。他脱衣解带,跳下水救她。上岸后他找不到带扣。他走后,她在带领一群侍女太监在后苑寻了大半夜,终于找到了,她却瞒着他自己收藏起来。

他用过的错金酒觥,因为摔碎了一角,也被她拾了回来。

还有每年她的芳辰,他送的礼物。绢帕,香粉,不一而足。

他送她的诞辰礼物中,只有一件她是随身佩戴的,不在此间。那是一条精致的项链,金色的链子上坠着一把金剑。麻雀虽,五脏俱全。剑柄剑鞘剑锋都堪比名剑,只是缩许多倍而已。这是今年她及笄之喜,他送的贺礼,因为知道比起朱钗玉簪,她更爱神兵骏马。

箱笥里的物件还未看完,卫宣帝再也遏制不住怒气,拍案断喝:“孽子!既有通妹情事,弑父亦不足奇!”

作为妹妹竟收集了这么多兄长的贴身衣物器用。两人之间已经情逾兄妹,毋庸置疑。

然而,就使情逾兄妹,难道还能逾过父女?

卫宣帝虽然急痛攻心,但仍旧不相信楚月也是同谋。但是,兰韶云带回的两个人打破了他对楚月仅存的信任。

“你确实听见了?”卫宣帝听完芳德宫侍女的禀告,厉声喝问,目光如刀。

“奴婢不敢欺君!若有妄言,愿当死罪!”

“你呢?你听见什么,从实禀来!”卫宣帝又问另一名侍女。

“奴婢听见的与缃桃姐姐一样。那日晚间,奴婢在婕妤寝殿外间给铜灯添油,听见公主与婕妤低低着什么。奴婢也只听清一句,大概是公主太过激动,声音拔高了。正如缃桃姐姐所言,奴婢听见的那句话也是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还想替父皇隐瞒!”

卫宣帝脸上陡然升起一片黑气,眼神狞厉得可怕,两名侍女匍匐于地筛糠般发抖。

突然,卫宣帝捂住胸口,心痛得身躯微弯,脑海里只一个想法:她都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难怪她……看来当年那些谣言还是不曾销毁干净!

强忍心痛,卫宣帝挥手遣开所有人,只留下兰韶云。兰韶云眼底疾速掠过一丝喜色,但是瞬间就被满目的忧君之色代替,叩首劝道:“陛下息怒,这些物证人证,并不能直接证明公主参与谋逆。陛下还是应该再行拷问躬行刺杀的人,莫要冤枉了公主,有伤父女伦。”

卫宣帝颔首称是。

第二日赵广德来复命:“启禀陛下,夏氏还是绝口不眨”

“上刑没有?”卫宣帝问。

“臣对其用了挺棍,夹棍,灌鼻,钉指等等极酷刑法,夏氏之顽强,臣见所未见。”赵广德摇首,眼里全是惊怖与困惑,世间竟有如此女子,让素有酷吏之称的他,叹为观止,无奈陈请道:“且陛下有四条不许,更酷的刑法臣不敢擅用。还请陛下示下。”

“赵卿从事刑讯多年,何待朕言?”卫宣帝面罩寒霜,冷冷道:“朕惟一条指示,明日之前务必逼出口供,否则将此案移交三公曹。”

第二日,赵广德欣喜若狂来复命:“启禀陛下,夏氏招了,这是她的供词。”

卫宣帝拿着那张黄纸看了一会儿,顿时怒冲霄汉,气血上涌,大吼一声,抓着胸口伏倒在龙案上。

这是易羽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兰韶云在前带路。阴暗潮湿的甬道,昏黄幽暗的灯光,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垂死挣扎的呻吟声。

掖庭诏狱,专门拷问和关押妃嫱嫔御的大牢。

掖庭令侯翼是兰韶云的妹夫,侯家也是兰氏的党羽之一,于是易羽求兰韶云帮个忙,让他来看看晓云。

兰韶云断然拒绝。但是过了两,不知为何又跑来找易羽,主动表示愿意带他去。

甬道两边的铁栅后面,或躺或卧着一个个衣衫狼藉,血肉模糊的犯人,她们一听见脚步声就爬起来,擅轻一些的就往铁栅边爬来,大声喊冤。伤重难行的,勉强支撑起身子,双眼放出乞求的光。被关押之前,都是金玉之身,如今却一个个形同厉鬼,曾经姣好的面目都被凝固的鲜血模糊了。

易羽眼睛直直地盯着兰韶云沉默的背影,眼角余光都不敢向两边看一眼。

掖廷诏狱都是单人牢房,晓云这间也不例外。但是大约是得到了皇上的特别关照,这间牢房格外干净,犯人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囚服,脸庞和露在外面的肌肤,尽管青紫斑斑,伤痕累累,但是十分干净,像是洗浴过了。身上的几处骨折也由圣上指派御医接上了,接骨处绑着帛布。

她抱膝坐在破棉絮上,披散的长发裹住了身躯。可能是没有梳子,发丝凌乱,发间犹有未洗净的血痂,将青丝一团团纠结在一起。

她低垂头颈,下巴搁在膝盖上,易羽他们走近她也没有反应。

“咳咳……”兰韶云轻咳两声,她迅速抬起头来,似乎对这声音熟悉到了下意识的程度。

看见兰韶云,她眼里有奇异的笑意,但是立刻就注意到旁边的易羽,她的眼神瞬间被惊疑和戒备代替。

易羽心里很不是滋味,晓云的目光,在看见兰韶云的时候,明显流露出熟悉和亲牵

兰韶云瘦削的脸上却平静如冰,冷漠地扫了晓云一眼,然后就不再看她,对易羽:“长话短,我就在那边等你。”

兰韶云用下巴指指甬道拐角。走开之前,他眼里闪过一抹复杂。

易羽双手抓着冰冷的铁栏杆,半晌无言,只默默睇视她。

她撩开长发,露出憔悴肿胀的脸庞。幸而卫宣帝有诏不许毁其容貌,这张脸只是因为连日拷打,睡眠不足而有些肿胀,美艳的五官未曾毁损,晶莹剔透的肌肤,养息一段时日也会回来。

但是脸部往下就有些惨不忍睹。脖颈上血肉翻卷,虽然洗净了,那一道道的血痕,依旧显得狰狞。再往下被囚服挡住了,但也约略可以猜到当时被酷刑烙下的伤痕。

易羽上上下下看了她许久,眼里的悲悯渐浓。

她冷冷地抬眸看着他,不先开口,神色漠然。

“你……”易羽艰涩地开口,悲伤使他语气几度停顿:“你与我三弟,究竟有何等血海深仇?竟要……竟要付出这般惨酷的代价,陷害于他?”

冬日白惨惨的阳光从窗洒落,她的眼神冷酷得如千年玄冰。沉默片刻,才直视他,神情逐渐激动:“恰恰相反,我对晋王情深似海,所以愿为他赴汤蹈火!晋王雄才大略,岂是你这样酸腐书生所能及?就是你父皇的才略,也比不上晋王!这江山本来就应该是晋王的,能助他这样出色的男人夺得江山,我何惜性命!只可惜我一介弱质,实在经不住酷刑,才招认出他来。是我对不起他,现今我只求一死,以赎我欠他之情。”

易羽摇首,清俊的脸上弥漫着深切的悲哀。

“你连撒谎都这样有激情,你……你这样活着,也太痛苦了……”易羽声音痛极,悲悯地凝视着她,一层水雾迷蒙了他清澈的眸子。

“你这样的蠢货,如何坐得江山?”她神情锋利,满眼都是鄙夷不屑,“帝王哪有兄弟之情?你如此相信他,他可不一定放过你。他才是真正的男人,是帝王之才,不甘平庸,野心bb,要做就做底下最强大的男人。这才是我欣赏的男人,所以我愿尽我所能为他夺得江山,惜乎功亏一篑!”

他定定地凝视她,深深的悲痛浸透了肌骨。不论她什么,都不会动摇他对三弟的信任。可是,她得如此像模像样,她的神情里翻腾着一波又一波的疯狂,到底怎样的经历,怎样的仇恨,令她变成这样?

“那么,你为何又把楚月牵涉进去?楚月是同谋?你与三弟有仇,难道与楚月亦有仇?”

德阳殿。藻井上的枝型玉灯只点了一半,散发出雾霭蒙蒙的微光,映照在八曲彩绘绢屏上,屏上的烟云山川愈加旷远苍莽。绘着腾龙驾雾图案的壁炉里,进贡的银炭燃放出夹带花香的暖意,使得隆冬之际的寝殿内香暖如春日熏风。

巨大的龙榻上,只着一件紫色细绫襦衫的卫宣帝,倚着衮龙纹绣赤缯靠枕,就着兰贵妃的手,一勺一勺地咽下浓黑的汤药。

那只喂药的手美极,有如素骨凝冰,柔葱蘸雪。腕上戴着嵌蓝白琉璃宝珠金钏,在烛光里闪耀着明净剔透的光泽。

卫宣帝一脸病容,孱弱不堪,勉强支撑。银勺停在嘴边,他却闭上嘴,摇了摇头。在爱妃温柔的注视下,他那双沧桑而刚毅的眼睛,竟透着几缕孩童般的依赖和无助:“星儿,朕还是不能相信,辰儿竟行此篡逆之事。”

兰贵妃美丽的眼睛盈满叹息:“陛下,臣妾亦无法相信。不然,陛下另遣臣僚,重审夏氏?”

“这倒不必了,夏氏的证词,朕看不出破绽……”卫宣帝只了几个字便摁住胸口,一阵急喘。

“陛下,您龙体违和,还是不要话了,静静养息吧。”兰贵妃连忙放下药盏,在卫宣帝胸口抚弄揉搓。

卫宣帝闭目不语。兰贵妃给他抚了一会儿,他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况且,夏氏的证词,并非孤证……”

兰贵妃重新端起汤药,继续给卫宣帝喂药,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若夏氏所言属实,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晋王?”

卫宣帝并不作答,眉峰深蹙,眼里有冷芒微微闪动。

兰贵妃垂目搅着青瓷托盏里的药水,低垂的长睫温顺柔美,用推心置腹的口气徐徐道:“臣妾还是觉得,此事疑点重重。陛下还是不要贸然给晋王定罪。如今晋王在前线大败南朝,正是声威大震,望重朝野的时候,且又拥兵在外,易被激反。陛下当三思。”

卫宣帝许久不语,眼眸沉暗。半晌才道:“好,朕便下一道旨,令辰儿不带一兵一卒,单身诣阙。他若敢来,便是问心无愧。他若真有逆谋,便会趁此举事。”

兰贵妃垂睫蔽住了眼底的得逞之色,舀了一勺药,柔声道:“如今亦只能如此了。”

然而,卫宣帝眉间的戚色却更深了,眼底的哀伤看不见底:“辰儿阴蓄异志,也就罢了,没想到楚月她……她竟是辰儿和夏氏的同谋!”

兰贵妃挤出痛心之色:“若非看见那箱笥中物,臣妾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唉,陛下亦不要怪罪楚月,臣妾身为女人,深知女子一旦爱上一个男子,是会罔顾亲情的。实话,若是陛下有朝一日觉得兰氏权势过大,必须拔除,臣妾肯定会帮助陛下,不惜出卖父兄!”

兰贵妃满脸坚定,满目痴情。卫宣帝不禁动容,握住兰贵妃的手,“爱妃……若是她当年亦能如此……”言未尽,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都过去了……”兰贵妃为卫宣帝轻拍脊背,浮起一脸悲悯和理解的温柔,“只求陛下看在霍姐姐的份上,也看在臣妾的份上,赦免了晋王吧。”

卫宣帝待咳嗽停了,并未回答,若有所思地望着空中萦回袅绕的熏香。许久他的眼神都不动一下,只沉沉吐出一句:“立刻传楚月,朕想见她……”

兰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惊慌,连忙扶住卫宣帝:“陛下龙体欠安,此时不宜接见楚月,若她有犯上之语,徒增怒气,有伤圣体。芳德宫由韶云亲自把守,臣妾亦对韶云有过严厉嘱咐,绝不会亏待楚月。陛下还是再等两,龙体康复再见楚月不迟。”

“朕这身子,只怕……”卫宣帝又是一阵气血翻涌,胸间窒闷,抓紧了爱妃的手,目中流露出垂暮英雄特有的沧桑和伤福

“陛下会好起来的!”兰贵妃美目带泪,然而神色坚定,充满信心:“因为陛下知道,我们母子不能没有陛下。羽儿仁懦,缺的正是陛下的雄拔,陛下还要花许多时间培养我们羽儿。臣妾今生最大的希望,便是我最心爱的儿子,能成为像陛下这样坚刚雄略的男人。陛下不会轻易丢下我们母子的,对不对?”

卫宣帝注视着兰贵妃,心里涌出感动的热流,吃力地抬手,轻抚爱妃的容颜。

“喂,你们总跟着我作甚!芳德宫里三层外三层,我生了翅膀不成,还能逃出生?”楚月气急败坏,跺脚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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