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汐知道自己死了,在六年前的谢府院子里,在连天的熊熊火焰中。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种酷热,全身被烈火炙烤的疼痛,看着自己的皮肤一片一片变得焦黑,不停地扑打着身上的窜起的火苗。
疲惫,绝望,随着漫天的大火一起蔓延,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喊,只是无望地扑打着,不停地扑打着,看着赤红的火焰将自己的衣服燎燃,又爬上皮肤,不留情面地灼烧着。
但又觉得自己还活着。
不知是何人将她从烈火中拉出,在冰冷的湖水里褪去了一层焦皮。身上到处都疼痛地厉害,她没有力气再折腾,安安稳稳地喘息着,贪恋这世间温润的气息。
不觉,汗水已将全身衣物浸透,额头上还挂着几颗汗珠,自耳边滚落下来,落在了枕头上。
“谢江齐!”
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喊,声音像是在幽谷里发出的,又像是隔着重重山峦。
“谢江齐!”
是谁?她四处张望着,但四处孑然,未见一个人影。
“谢江齐!”
她身子一颤,又一颗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落在耳边。
恍惚之间,她看见一个身影,矮矮的,像个草墩子,一想到“草墩子”,她突然乐了,这是学堂陈先生的外号,起初是她取的,后来学堂里那些人就叫开。她还为此挨过一顿教训,被关在书房里将弟子规抄了三十遍。
她努力地睁了睁眼睛,眼前的人脸越来越清晰。
果然是他,在大宁朝为京城世家子弟专门设立的学堂“笃勤斋”里,手握戒尺的“草墩子”正怒意沉沉地看着自己。
这时候只有八九岁吧,但“草墩子”也不过比他高出一个头来。“草墩子”一边拿着戒尺在手心上轻轻敲打着,一边紧紧地皱着眉瞪着那双圆圆的小眼睛盯着自己。
谢江齐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扬起来,他又想到季玏曾经说的“先生的两只眼睛就像是草墩上的两个黑咕隆咚的窟窿”,想到此,谢江齐又扭头看了看斜后方坐着的季玏,果然不出所料,他正伏在案上睡着,书本盖在了脑袋上。
“答!”先生怒斥一声。
谢江齐咬了咬唇,低头看了一眼案上摊开的书页上他随手画的龟,偷偷往上翻了翻眼皮瞥了“草墩子”一眼,悄悄将书册合上,双手一背,微微仰起头,看着“草墩子”依然满是怒意的眼睛,正色道:“何谓君子?君子有四不:一曰不妄动,一曰不徒语,一曰不苟求,一曰不虚行。先生所谓君子竹,虽枝繁叶茂,经岁不凋,然视其根,以己为心,遍布地下,凡其根之所到,夺他物生之养料,以致寸草不生,岂非不道妄动?岂非不义苟求?岂非不正虚行?君子四不逆其三,若竹能语,定作无理徒言。”
话音刚落,一本书朝自己飞过来,谢江齐灵活地一闪,书本砸在了正伏在案上睡得正香的季玏脑袋上,又“啪”地落在了季玏脚下。季玏全身一颤,抬起头来茫然地环顾四周,见“草墩子”并不在意自己,又懒懒地趴了下去,侧过头来,张着朦胧睡眼看着谢江齐。
“竹,中通外直,傲雪而生,雪覆苍茫之时,野草何如?所谓君子,堂堂正正,世人皆颂之!而野草,生而无用,世人唾弃之,岂因竹霸道而亡!荒唐!”
“草墩子”一激动起来,谢江齐觉得他全身的肉都在跳,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唾沫横飞,忍不住有些想笑。
“生,为自己生,岂为天下人生?因何生而无用遭世人唾弃者该死?”谢江齐咽下笑意反驳道。
“为自己生者,非君子。”
“为世人生而害无辜性命,君子乎?”谢江齐步步紧逼,也有些怒意。
再看笃勤斋内那些生长于名门望族,自幼受着尊师重道的教养的大家公子,各个瞠目结舌,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看。虽说在笃勤斋,谢江齐和先生对峙的场景不少见,但以往谢江齐也只是稍稍反驳两句,并不多作辩驳,像今日这般咄咄紧逼的场面极为少见。
“草墩子”被谢江齐问至无言应对,眼睛圆圆地瞪着,张着口不做回答,胸脯一起一伏,最终气儿一松,败下阵来。“罢了,今日不与你争辩,改日再论。”“草墩子”挥挥手,脸上倒也没有几分羞涩。
谢江齐得意洋洋地仰起头,“先生所言改日,是哪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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