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霍依然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眼睛去看着“小星星”全身上下华丽的黄金首饰。

有一个瞬间,蔺长生觉得霍依然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暴起,将重剑架在镇长的脖子上。他甚至都做好了扑过去拉住他的准备。

“你是对的。”他点着头,“你是对的。”

镇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对于他的死我很抱歉。但总不能让这么精美的艺术品跟他的尸体一起被扔在沙漠里吧,简直是太浪费了。”

然后他扭头就走,蔺长生追了出去,在黄沙纷飞的大街上喊着:“霍依然!”

“你对其他的赏金猎人,也是这样说的吗?”霍依然打断了他,“你左手第三个指头上戴着的戒指,上面的纹章是只金毛犼。它的主人我见过,我们都叫他老雷——在他死之前,你对他也是这样说的吗?”

霍依然连头都不回。

“不杀,不杀,只是要请二位帮一个小小的忙,取到一小截葡萄藤,让我们能换个地方,重新栽种,就算是救了鸣沙镇——”

“你要去哪里?”蔺长生喘着气,过来拽他的袖子,“这是去镇外的方向——你要撒手不管了吗?”

他赶紧将铜镜还给了小女孩。那边霍依然却突然开了口:“你要我们怎么做?我不杀妙音鸟。”

“镇长在撒谎。他只是想让我们去送死,就跟之前的赏金猎人一样。”霍依然低沉地道,“我就知道,我根本就不该回到这里。”

她将手中之物递给他: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入手那一刻,它忽然犹如沸油一般烧灼起来。蔺长生几乎连牙都咬碎了,才勉强忍住没有惨叫出声。

“那这里的镇民们呢?他们太可怜了。”

“你这只手里拿的是什么?”他随意搭着话,“为什么捂得这么紧?”

“可怜?你难道认不出镇长脚下那张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认不出开门倒水的老妇人腕上嵌着海蓝宝石的镯子?他们吞没的不仅是几个赏金猎人,还有途经此处,去往中原的西域商队!只要将一切都推给妙音鸟!”

是,却又不全是。现在的她眼神清白无辜,笑容天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蔺长生朝她招招手,小女孩咬着手指走过来。

蔺长生沉默。他知道霍依然是对的。但是

“让你们见笑了,这是我的小女儿。”他介绍道,“之前你们在巷子里遇到的,该不会就是她吧?”

“但那小星星呢?”

蔺长生的舌头忽然打起结来,眼睁睁看着那名小女孩从内室出来,抱着镇长的腿不撒手。镇长抚摸着她的头发,管她叫做“我的小星星”。

霍依然这下停下来了,直直地看着他:“那姑娘还不到十岁。就算是你家心爱的姑娘也太小了点儿吧?”

救星之一的霍依然沉着张脸,一语不发。自从踏入镇长家之后,他就抱着重剑直挺挺地站在角落里,盯着脚下的地毯出神。救星之二的蔺长生只好负责开口应对:“好说,好说。只是,之前我们曾在巷子里遇到过一个戴红面纱的小女——”

蔺长生简直要抓狂了:“不是的!那孩子抓着只铜镜不撒手,我接过来一看,背面铸着只我不认得的瑞兽,还烧了我的手——”

“乾卦!”他欣喜地喊着,“二位果然是鸣沙镇的救星!”

霍依然一把抓过了他的手腕,烧灼的痕迹仍在,能辨认出是葡萄藤所环绕的一只长毛瑞兽,额前的眼纹清晰可见。

他停下了手,龟甲里的铜钱也停了下来。

“白泽!”

“每年,鸣沙镇都会出产四十桶以上的醉朱颜,而其中的十分之一,都需要供奉给妙音鸟。”镇长转动着手中的龟甲,铜钱在其中彼此翻滚碰撞,“但从四年前开始,雨水逐渐稀少,醉朱颜的产量下降,可你怎么能跟一群鸟儿解释呢?它们依然想要同样的供奉,我们无力供给,它们就将葡萄树给围了起来。这样一来,结再多的葡萄也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烂在树上。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潜心祈祷之后再起卦,怎样看,都是大凶之象……”

蔺长生的体质特殊,任何邪祟之物都容易让他受伤,在皮肤上留下痕迹——这也是他日常如此讲究吃穿用度的原因之一。不过是一面铜镜,能留下这样明显的痕迹,白泽对那镜子究竟做了什么?

按镇长的说法,妙音鸟开始作乱是在四年前。

“我们得救她!”

霍依然却摇了摇头。

“金毛犼。难怪今早卦象有变,果然又来了一位新的赏金猎人。”他将手掌贴在心口,朝他俩行礼,“我是这里的镇长,恳请你们,从妙音鸟手中拯救鸣沙镇吧!”

“我们现在必须离开。”他嘶嘶地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侠,你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我——”

蔺长生抱住了霍依然。后者的右手死死地拖着那柄重剑,剑身上的符文布条已经漂浮起来,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那名操纵妙音鸟的小女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衣着华贵的小个子老头,手中托着一只琉璃龟的龟甲,三枚形状奇特的六角形铜钱正在其中摇动着,喀喀作响。

“我认识你。”蔺长生固执地道,“你是霍依然。是那个从山贼手里救了我这个大累赘,又一路护着,生怕我又被人劫走的霍依然,那个为了救回失踪的孩子,在黔州的石林里淋了一夜的雨的霍依然,那个为了让船只顺利通行,不惜向河底的蛟龙发起挑战的霍依然——是你不认识真正的你自己。”

狭窄的巷道里响起了金毛犼的吼叫声。紧接着是妙音鸟们的拍翅声,它们被吓跑了,飞向了天空。

霍依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若我现在就解开剑上的封印呢?若我杀掉鸣沙镇上所有的人,烧光这里的房子,让这里充满浓烟和孩子的哀号,而你跟我都知道,他们这是罪有应得——”

那手却纹丝不动,只朝他固执地摊开了掌心。那是霍依然的左手,布条已经拆开了一半。蔺长生终于明白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替他完全拆了下来。

蔺长生握住了他的手。就像那时,他身在妙音鸟的包围之中,而他耳朵流着血,过来拉住他,拼命地想要将他拖出来。

“霍依然!”他大喜,将那只手朝外拽着。

“你不会的。”他柔声道,“若我走了,那倒还有可能,若我在这里,你就不会的。”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万分重要,得意起来,还补充了一句,“要没有我你早迷路啦!”

终于有另一只缠满符布的手做出了回应,也牢牢地抓住了他。

霍依然垂眼看着他牵着他的那只手,看了很久很久。“蔺长生,你相信命运吗?”他轻声问。

蔺长生朝霍依然跑了过去。他知道自己在大喊,但已经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在他静寂的世界里只剩下无数挥舞着的青碧色的翅膀,和滴落在肩膀上的温热的血。他从那些翅膀的缝隙当中奋力伸进去一只手,摸着霍依然的方位。在哪里?他在哪里?

蔺长生于是挺起胸膛,说出了他一生中最像英雄的一句话:“命运这种东西,难道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那霍依然呢?他怎么办?

包围着霍依然的妙音鸟却应声发了狂,一只接一只地仰天尖叫起来。它们曾以歌声婉转动人而闻名,此刻同时发狂,造成的声浪攻击不可小觑。蔺长生离得远,只觉得双耳犹如被利器贯穿,伸手去捂时,才察觉手上温热。竟然是流下血来。

蔺长生只英雄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后悔了。

小女孩吹出了几个单调的哨音。

因为他被霍依然装扮成了妙音鸟的模样,头顶披着鲜红的面纱,腕上戴着叮叮当当的黄金手镯。

“?!”

对此,霍依然的解释是,守在葡萄树旁边的妙音鸟会以为他是她们中的一员。但他蹲在沙漠中,既无法飞起,也无法鸣叫,会让妙音鸟万分好奇,飞过来查看。如此一来,便给了霍依然接近葡萄树,一探究竟的机会。

蔺长生朝后倒退了一步。有什么被他一直忽略的事实,眼看就要浮出水面。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名一开始诱他来此的小女孩出现在了霍依然身后。她并无翅膀,也无鸟身,眼看只是个普通人类。可她微微一笑,翘起嘴唇来的样子,却有一瞬凛然的邪恶感。

“最好你说的是真的!”蔺长生在面纱下面闷闷地说。

更多的妙音鸟扑扇着翅膀从天而降,围绕在他身边。无数双属于女子的白皙的手伸了出来,犹如海藻般缠绕着他,触摸着他。隐藏在面纱下的绿眸如同珍贵的猫眼石一般闪烁着。蔺长生竭力压抑着内心的奇异不满,看着她们包围了霍依然,甚至拆散了他的发髻。长发披散下来,衬得霍依然的唇色越发艳丽。

“我从来不开玩笑。镇长的女儿那样装扮,也是为了便于接近妙音鸟。”霍依然答道。

然而想象中霍大侠挥着重剑砍瓜切菜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霍依然一反常态地,垂下了剑尖,任由它插入了脚下的沙地。那只妙音鸟颇有些迟疑,绕着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霍依然却像是听得懂一般,点着头。“是我,我回来了。朋友?是的,我们曾经是朋友。”他朝妙音鸟伸出一只手,“我不会伤害你们。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偷笑来着?你还眨了眨眼睛!”

“真的是妙音鸟,我说怎么会有张鸟嘴……”蔺长生喃喃,接着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跑,一直到安全距离之外才拐过街角躲了起来,只伸个脑袋准备看热闹。作为非战斗人员,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也很爱惜衣裳,不想沾一身的血。

“没有!”霍依然一本正经。

突然遭人干扰,那女子愤怒地鸣叫起来,一双青碧色的翅膀抖动着,在她腰后展开,原本埋藏在沙地中的后半截鸟身也暴露无遗。

这个时候,他俩已经离开了鸣沙镇,接近了传说中酿造出醉朱颜的葡萄树。四周都是蔓延到天边的金黄色沙丘,只有眼前,是蓬勃得让人不敢置信的层层绿荫。霍依然朝树下的一片沙地指点着:“这里的沙层下面有水,所以才能养活它。这里甚至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湖,每天早上都有胡狼和野羊,还有兔子,到湖边来饮水——这里曾经是方圆数十里的沙漠中唯一的绿洲……”

“笨蛋,她是妙音鸟!”霍依然呵斥。

耳畔忽然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拍翅膀声,混杂着女子愤怒的尖叫。他立刻横过了重剑遮挡住头部——妙音鸟的利爪在剑身上擦过,冒出几点火星。

这熟练的角度跟力道,除了关键时刻追上来的霍依然,不做第二人想。

“她们,她们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却被人揪住了衣领,一把拽开了。

蔺长生惊慌地问。

他没法再说下去了,因为那名女子已经靠近,碧绿的魅惑眼眸就在面纱之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她眼看就要掀开面纱,将凝脂一般的肌肤暴露给他,蔺长生心醉神迷,屏住了呼吸

现在从高空中降落下来,朝着霍依然发动攻击的妙音鸟们不仅生出了鸟喙,手指上也长出了利爪,完完全全是一副抓狂的模样。有人激发了它们的凶性,让它们误以为巢穴受损。但霍依然顾不上解释——坚持不肯伤害妙音鸟让他严重地处于下风,转眼间双臂都已经鲜血淋漓,连包裹着重剑的封印咒文,都浸透了他的血。

“你,你还记得我吗?”他笨拙地做着手势,也哼了几声,“不不,你没有见过我的脸,可你当初说过,这歌是唱给我听的,你还记得吗——”

渐渐地,霍依然眼中的世界开始模糊。

是她吗?蔺长生只觉心跳如雷。

只有那柄剑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清晰,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犹如擂鼓一般。为什么我们要忍耐这一切?他隐约想着。为什么我们不杀死他们全部?就从这些烦人的妙音鸟开始?为什么我们不能伤害它们,而它们却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我??

然而就在他眼前,狭窄的巷道中,静静地立着名成年的女子,鲜红面纱也遮挡不住她窈窕的身姿。

妙音鸟的攻击却突然停止了。它们纷纷展开了翅膀,离开了他。

霍依然的警告声响在耳畔,但他没有听,他也顾不上听——便是粉身碎骨,他也记得,那是他心爱的姑娘唱过的曲子。小女孩一闪身便钻回了屋内,等蔺长生追过去,只看见鲜红的面纱在窗口一闪。他又随着她跳出了窗,眼前是错综复杂的巷道,朝哪个方向看去都黄沙弥漫,无从辨识。

霍依然将冒着冷汗的手放在额头上。

“等一下!”

等一下,蔺长生呢?他抬头四顾,便见远处一个披着鲜红面纱的人影朝自己挥了挥手,接着又奔跑起来。在他身后,是十几只穷追不舍的妙音鸟。

小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开口哼起歌来,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音符,蔺长生却如遭雷击:“你如何知道——难道你——”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甘洌的酒香。是蔺长生腰间那壶醉朱颜。看样子,为了将妙音鸟从霍依然身边引开,他将它撒了一半在沙地上,另一半撒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是谁?”蔺长生柔声问。

“蠢货,这下你要拿什么给你心爱的姑娘?”霍依然相当愤怒。但是眼下,妙音鸟已经被引开——跟他们所计划的一样,而葡萄树就在他身后。他们所想要寻找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葡萄树的枝叶之间。如果半途而废,蔺长生所冒的风险就都白费了。

霍依然朝她走了一步,但被蔺长生制止了。

霍依然只犹豫了一下,便转身走向了葡萄树。

他忽然住了嘴。一名披着鲜红面纱的小女孩忽然出现在他俩侧方,就站在一扇空洞的门里。和整个无人照管的镇子不同,她被精心打扮过,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华丽的黄金手镯,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透过面纱,不安地来回盯着他俩。

他走得很慢,一路伸着手,直到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放到了树身上。

“要是这里有小孩就好了。孩子们最喜欢我——”

“我回来了。”他低声道,“就像以前答应过你那样,我走过了很多地方,也带来了很多故事,你要不要听?”

蔺长生揉着鼻子。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和蔼可亲受人欢迎,此刻不由得大感挫败。

就像是为了回应这句话——从被他接触到的地方开始,葡萄树的树身开始萎败下去,皱缩为灰白干枯的颜色。绿叶凋零,从空中掉落,藤蔓成为焦黑的碎片。他惊讶地后退,接着扑过去,似乎想要再抓住什么——只有一根绿色的藤条。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旁边一扇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出来个腰肢臃肿的老妇人,手里拎着只瓦罐。蔺长生立刻调换了表情,露出最热情的笑容要上前去打招呼。老妇人一看见他就跟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将那扇门在他鼻尖砰地一声磕上了。

然而它在他的手心转眼便化成了灰烬。

“有人能住在这里?”蔺长生张口结舌。

“为什么你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生?大凶之人,又偏偏是极阴之体!”记忆里,那个小个子的老头伸出一根冷硬的手指,戳着他的头,手中的龟甲中转动着铜钱。“我的卦象显示得一清二楚:所有亲近你的人都会被你连累,所有被你触碰过的美好之物,都会枯萎。还不仅如此,不仅如此!”

灰扑扑的小镇趴在地平线上,就像是被人揉皱了又扔下的几团抹布。褪了色的酒旗无精打采地垂着,下面的屋顶漏着个斗大的窟窿,生出了一尺来高的芨芨草。所有人家都屋门紧闭,有的甚至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窗户纸都破了,呼呼地往里面灌着风。

他低下头,凑在他的耳边。”你还会回来,你会杀掉我们所有人,烧毁鸣沙镇!”

第六天的早上,他们终于进入了鸣沙镇。

就是这句话,让霍依然逃了足足四年。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终身不再踏入沙漠,这诅咒一般的预言就不会成真。

霍依然朝他扯了扯嘴角,并没有过来接。

“可你还是回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说。

“但醉朱颜真的是好酒!”蔺长生又振作起来,“那葡萄树在沙漠当中,靠着一点点水源活下来,它见过沙漠里绚烂的落日,也被清晨的微风吹拂过。你只需要喝一口,四肢百骸都放松了,就能看见这一切——这是它最美好的回忆。”他抱着酒囊,表情虔诚,“不仅如此,还有你自己最美好的回忆——你走过的山,看过的水,全都在这一口酒里面。”

霍依然回头,毫不意外地发现镇长的小女儿坐在已经枯萎的葡萄藤上,怀里紧紧地抱着那面镜子。

“我早猜到了。”霍依然还是面无表情。

“小星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其实,也不完全是啦……”蔺长生苦笑着承认,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姑娘的脸,就只听过她的歌声,找了这么久都没有下落,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

“我在等你。”小女孩开口,发出的却是阴冷的男声,“就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卦象,鸣沙镇的人们便将你逼入了沙漠,要置你于死地——你难道一点也不想复仇?”

“这不是你留给心爱的姑娘的么?”

霍依然艰难地开合着手掌,喃喃道:“复仇?”

蔺长生眼看着他的黑眼圈一日重过一日,内心充满愧疚,把怀里的酒囊拿了出来递给他。

“没错,没错。”小女孩咧开嘴笑起来,露出满口细密的牙齿。她索性跳下了树,来到了霍依然身边,抬头看着他。“既然是命中注定,又何必苦苦压抑?只需要解开你重剑上的封印——”

蔺长生平素娇贵惯了,如何习惯得了幕天席地,夜里常常辗转反侧。可霍依然比他睡得还要少:无论蔺长生何时睁开眼睛,都能看见端坐在篝火旁边的黑色影子,绷得紧紧地。自从踏入了沙漠,霍依然吃得越来越少,几乎终日都不发一语,只将那柄重剑死死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她忽然捂住胸口,惨叫起来。霍依然已经抓住了白泽镜,任由它在掌心烧灼着,死死不放,一点一点地将铜镜捏得变了形。

到达鸣沙镇之前,霍依然和蔺长生在沙漠中一共露宿了五个夜晚。

蔺长生也听到了镇长女儿的惨叫声。

那些包围着他的妙音鸟,因为得到了久未尝过的醉朱颜的安抚,原本一个个酡红了脸颊,倒在他的脚边昏昏欲睡,被这惨叫声一激,一只接着一只炸开了羽毛,开始乱飞起来。

然后,他就可以按照原本的计划,独自一人安静地去死了。

蔺长生在其中跌跌撞撞,只顾着护着脸,也不晓得被抓破了多少处伤口。他平日里稍微破点儿皮都要嚷嚷半天,此刻心头一凉,居然立刻就头昏目眩起来。

“常公子,这桩任务我接了。”霍依然平静地说,接着朝蔺长生转过头,“但是,料理完妙音鸟之后,我俩立刻分道扬镳,从此再无瓜葛。”

虽是如此,他还是听到了奇异的歌声,用美妙的女子嗓音,唱着之前小女孩唱过的歌。他身边的妙音鸟就像是得到了安抚,一只接一只重新落回到了地上。

是该痛下决心的时候了。

有人拽他的胳膊。蔺长生一抬头,便见霍依然一手抱着小女孩,站在他面前。长发飞散,红唇如火般嫣然。为什么,你也会唱这支曲子?他满脑子乱糟糟,开口问的却是:“结,结束了吗?”

这太危险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

“结束了。”常青宣布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霍依然疲惫地想,就像一只从来没有见识过残忍之事的小兽,轻易地选中了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欢喜地跑过来舔他的手指。而他,因为太贪恋那一点点温软的触感,便放任它一步步接近,甚至忘记了自己才是那只最大,最可怕的怪物。

桃花林中的棋盘上落满了花瓣。刚刚他才落下了最后一枚白子。“这一局是我赢了。”他对着空中说,“霍依然摧毁了你留下的白泽镜,拯救了鸣沙镇。”

“不会有事的。”蔺长生望着他,满是崇拜,“我家霍大侠这么厉害!”

然而紧接着,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前额的鲜红眼纹一阵波动。而他的左手也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地抬了起来,执着那只生花妙笔在半空中绘出了一块镜子。

噩梦再起,这一次是生动无比的幻觉。就在他的眼前,同时重叠着燃烧的火焰,堆叠的尸体,有孩子在声嘶力竭地哭喊——却还有蔺长生的眼睛。

他听见自己发出阴冷的笑声:“未必!”

他是知道他的忌讳的。两年里,霍依然从未跟他踏入过沙漠。但这一回,蔺长生却不晓得哪里生出的执拗,牢牢抓着盛醉朱颜的酒囊不放。

霍依然喉中酸涩,嘶哑地问。

蔺长生非常地心神不宁。

“你一定要这个?就算我们得因此进入沙漠?”

在他眼前是笼罩在沙漠之上的夜空。繁星如棋,不知道镌刻着谁的命运。霍依然一身黑衣,抱着重剑,在不远处默默等待着他——明明是见过无数次的景象,如今却让他紧张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把小星星送回家去了。我把咱们砸碎的白泽镜也给了镇长,还告诉他,妙音鸟作乱是因为白泽镜控制了小星星,用她的口哨刺激了妙音鸟。”

“这是我要留给我最心爱的姑娘的。”蔺长生还在坚持,“她喝下这个,脸红红的,一定很好看。”

“你没告诉他,我让葡萄树枯萎了?”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只需要常青嘴里短短的几个词便能令其粉碎:鸣沙镇,妙音鸟。

“那不是你的错。四年前起,葡萄树就枯萎了。”

那一刻,霍依然只觉得无比平静安详。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做过那个噩梦了。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的一生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作为一个普通的赏金猎人,作为霍依然,他那波澜不兴的一生,已经在这个叫做蔺长生的人类身畔终老。

“你说什么?”霍依然朝他抬起一侧颀长的眉毛。

发出这种感慨时,他们已经到了无夏城,时候恰好是初春。沾衣杏花雨,扑面杨柳风。他俩各乘着一匹马,并辔走在无夏的街道上。蔺长生又新得了好酒,装在酒囊里,半醉不醉地牵着霍依然的袖子叨叨。霍依然看着他的侧脸,略微出神:蔺长生的眼睛真黑,就像是被细雨洗过了一般,泛着一整层毛茸茸的光晕。

“我在说,我是个傻瓜,明明心爱的姑娘就在身边,却还要千山万水地跋涉着去找她。”

霍依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全天底下最勤勉的赏金猎人。

蔺长生的目光如此炽热,霍依然居然抵挡不住地转过了头。“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嘟囔,“我们总算可以离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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