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和老太太都一愣。刘姐先笑了。老太太道:“出笑话啦,连自己妈都不认识了。”又对家丽,“这是刘妈,上河缘刘爷爷家的女儿。”
“妈。”家丽率先叫了一句。应付差事。
“刘妈好。”家丽知错就改。刘妈随即道:“行了,常胜,文姑,不耽误你们了,晚上还不知道吃什么呢。”老太太虚留了一下,刘妈执意要走,她便不留了。家丽随着爸爸走进院子。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阴沉沉的,不像老家农村的场院,宽宽大大,能晒到太阳。院子里一颗枣树,枝枝丫丫。建国初期的城市生活,跟农村生活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如果说有,家丽的第一感觉惟有局促。美心坐在当门口。
刘美心扎着辫子,叉着腿在堂屋门口坐着,并没有显出高兴来。“常胜,回来了,文姑,路上累不累?”刘姐在门口问候。
“妈。”美心叫了一声,屁股没抬起来。肚子圆滚滚的。像螳螂。
刘姐朝院子里头喊了一声,“回来了回来了!”喜不自禁的样子。刘姐也是江都人,她跟刘美心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家一个在河上头一个在河下头,从小就在一起玩,又同姓,连着宗,刚好刘姐嫁的张鸣生也来支援淮南建设。美心和她算是个知心人。
“别起来了。”老太太说。顾全大局。
气消了,三个人沿着坝子朝家走。说是家,其实就是个土石灰围成的小院子。三间小瓦房,是常胜来了之后单位同事和街坊邻居帮忙一起建的。来晚了,地方选的不好,低洼,发大水总被淹。隔壁邻居刘姐站在院门口,伸着脖子,常胜三个走近了。
家丽站着不动。老太太笑道:“在家里老念叨妈妈,见着真佛了,又不知道念经烧香了。”
“爸,对不起。”家丽立刻收了泪,跟个没事人似的。她向来能伸能屈。
当然是谎话。家丽清楚,她看看奶奶。又看看爸爸。
老太太劝儿子少说几句,又说见得少,感情要慢慢培养。“道个歉。”老太太对家丽说。
“叫人。”老太太下令。
常胜吓唬她,“还不做我女儿,怎么,想做河里水猴子的女儿?丢你下去。”咧嘴笑,露一口白牙。
家丽服从命令。“妈。”清清脆脆叫一句。
家丽一哭,何文氏又心软了,声音柔和了些,“不会做可以慢慢学,他是你爸,一会见到的是你妈,我是你奶奶,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好了,先向你爸道歉。”
美心好像也没打算接,只说,都累了吧,路上吃东西了没有,常胜,看看米桶里还有没有米,把那半碗萝卜干拿出来。
家丽哭了,“在江都的时候都说我是孙女,现在突然又说我是女儿,我不会做女儿,我不做女儿。”
常胜抱怨,“哪还有什么米,只有一点黍黍面。”
老太太急道:“你这脾气以后还得了,她是你爸,一家之主,没有他也没我们的好日子,主次你得分清楚了,小小年纪不明事理以后奶奶都不护着你!这是你家,你是女儿!就应该像个做女儿的样子!”
“妈来了,怎么能没吃的?”美心道,“去刘姐家借点白糖。”
“我没错!我是人,我要吃饭!”家丽执拗。
常胜服软,闷头真去借。老太太见不得儿子受气,道:“别管了,我来吧,黍黍面有,盐总有吧。”
“死丫头跟你爸道歉!”
常胜说那有。
何常胜闭嘴。家丽瞪着两眼,在风中像一块木头疙瘩。
美心说油盐酱醋是齐的,酱园厂工作,这个不愁。
“常胜!”老太太喝道,“跟孩子说什么呢!”
“你们休息。”老太太放下东西,就朝外头走,家丽跟着。常胜说妈你去哪。老太太说不走远,就在坝子上转转。
常胜着急,老太太拦住他,“这个死丫头!没你妈哪来的你!本末倒置反了教了!你妈能生弟弟你能吗?!”
淮河土坝子,全市的重点工程。夏季雨多涨水,最怕溃堤,坝子上还有土方堆着。近秋,坝子上的草还没凋零,天有点热,但晚风一吹,倒还神清气爽。走在坝子上,抬眼望去,像走在一条土龙身上。老太太仔细看着,瞅准了才弯腰,一揪,攥在手里。家丽问是什么。老太太教她,这个叫大姑娘腿,那个叫灰菜,还有苦菜。难得有那么多漏网之鱼。她原本以为地都被吃出皮了。
家丽站出来,大义凛然,“为什么我们就得偷偷地吃不能被人知道,为什么只有妈妈能吃我们就不能吃!”
摘完到家,老太太就下厨,菜洗干净,拌上盐,抹一点点油星子。黍黍面和好,菜放进去,在炭糊子炉子上摊菜饼子。
“行了,常胜!”老太太阻拦。
一会,做好了。一盘子菜饼。
“说什么?”常胜不能容忍女儿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
美心感慨,“妈来了就是不一样。这些日子,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总感觉没吃饱,我就说,别回头孩子生出来都是黄绿黄绿的。”老太太吩咐常胜,想办法再弄点吃的。
“擦干净点,嘴丫子,别沫沫渣渣的,不能有油。”常胜下命令。家丽抻袖子,嘴巴在上面镐了镐。“她又不是狗。”家丽小声嘀咕。还没到家,她就已经开始有点讨厌妈妈了。
常胜掐手脖子,“能弄的都弄了,省出来给功臣,你看我这,都是浮肿的。”
家丽胡撸一下嘴。
家丽不多说话,一个劲吃。吃了两个。老太太把盘子往旁边端端,“行了,留点肚子。”
老太太着急,“你这孩子嘴怎么这么快?!”作意要打,其实还是维护大孙女。家丽故作不知,“没注意,没守住嘴,爸,这点也太少了。”常胜怕跟美心无法交代,“都别说了,嘴擦干净,当没这事,回家不许再提不能让你妈知道。”
家丽撇撇嘴,老太太让她去洗碗。家丽倒也没说什么,闷头去干。美心啧啧称奇,“都会洗碗了。”
“走江湖的,报喜不报忧,”老太太说,“如果他算得准又能破解,为什么日本人没留住,国民党也跑了?现在是的天下,我们还是跟着走,不信什么胡瞎子,胡扯,胡来。”老太太不识字,但口才一流。常胜觉得老母亲说得有道理,无从反驳,一低头,布褡裢里的馓子只剩些沫沫了。
老太太道:“做饭洗碗打扫都会,咱们这种人家,出不了娇惯丫头。”美心说妈管人有一套。吃完饭,老太太从包袱里掏出一只银项圈,递给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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