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得准不准?”老太太慢慢嚼馓子,努力嚼出滋味。金贵东西,她舍不得那么快吃完。“说是日本人国民党都说准,还给过他金条。”常胜道。

给孙子的。美心为难,“还没生出来呢,谁知道是什么。”

“就是坝上算命的,说以前给日本人和国民党都算过命,来了,没人请他算命了,不过北头这些户都信。”田家庵码头在淮南的北面,码头沿岸的居民区统称北头。是淮南的发源地。

老太太说吉祥话,“不是胡瞎子都说了是男孩么,这个项圈戴正好。”常胜说妈,你不是说胡瞎子是胡说么。

家丽插话,“就是姓胡的瞎子,奶奶你这都不懂。”老太太说吃你的,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家丽只好站到一边。继续吃。

“有时候胡说,有时候也不胡说,自己要判断。”

“谁是胡瞎子?”老太太问。

家丽从厨房出来,横夺项圈,“奶奶,这不是说好了是我的么。”

“胡瞎子说了,美心这回准生男孩。”

“你不是有银镯子了?”

“我又不是没生过,怎么她生个孩子,地位就这么高。”

“项圈比镯子好看!”家丽嚷嚷。

老太太笑呵呵对儿子,“怎么,活抽抽了?给老娘和女儿吃点东西,还得避着老婆。”常胜为难,“不是避,是她现在饭量大,这又是带油的,见着了肯定不要命,我怕到时候你们摸不着。”

“项圈是男孩子戴的。”美心解释。常胜耐不住,发火,“什么都要,放手!”老太太又好歹劝,说把包里的虎头鞋给她,家丽才罢手。寻常不到九点就睡觉。今天已经晚了些。要分住处。

“就在这吃吧。”常胜坚持,“去那边,风小。”常胜指了指船塘子。到船塘子边,站定了。这是人工在河边挖出来的一小片内湖,停船用的。边沿靠着坝子,避风。淮河年年涨水,船塘子多少有点蓄洪功能。老太太掰一点慢慢吃,分给家丽一部分。家丽狼吞虎咽,她第一次吃这种油炸的零食。特别脆、香。

老太太故意说:“回到家了,跟你爸妈睡吧。”

老太太说回去再吃。

家丽死活不干。还是跟奶奶睡。老太太笑说奶奶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家丽说有一天是一天。进屋,躺简易木板床上,煤油灯一盏,昏沉沉的。“以后你不嫁人?”老太太嘟囔,“总得走的。”

“没哑巴。”家丽大胆反驳,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饿了!”她说实话。常胜才想起来手上的馓子,“刚兑的,托一个朋友才买到,吃一半。”

“哪都不去。”家丽倔强。

“吃不上喝不上。”老太太说。又对家丽,“搁家里老说想爸爸想爸爸,怎么一见到真人哑巴了。”

常胜和美心也躺下了。煤油灯还没吹。美心说尿急,常胜扶着她到院子口上厕所。进门又感觉饿了。美心摸到厨房,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常胜跟在后头。美心说你妈真会做,野菜都能做出肉味。“哪来的肉味?”常胜不解。

“高了不少。”常胜对老太太笑。意思赞扬她带孩子带的好。

“猪油味,我闻出来了。”美心肯定地。

“爸。”家丽机械地。

“幻觉。”

“叫爸。”老太太说。

美心随手拿起布褡裢,又闻了闻,恍然大悟。她憋住不理论,回到屋里才说:“不是今天有片馓子要拿回来吗?”

凑近了。“就这点行李?”常胜朝老太太肩上的包袱看,接过来。老太太目光朝下,家丽怀里也抱着个小包袱。

常胜一愣,说:“哦,没兑到。”

田家庵码头,何常胜站在河岸边,胳膊上挎着个布褡裢,里头藏着一小片馓子。船慢慢靠岸,搭了木板,客人鱼贯下船。看到老太太,牵着个瘦兮兮的小姑娘。常胜喊了声妈。家丽抬眼,哦,爸爸的样子好像变了些,更瘦了,但依旧伟岸。

美心不饶他,“哪儿去了?自己吃了?”

三年自然灾害来了。到1960年,农村日子实在不好过,都有人吃树皮,老太太给儿子写信说明情况,常胜让妹妹在老家看田地,老太太便带着家丽走水路来到淮南。这八年间,美心又怀过一个,流了。此后许久怀不上。如今又怀上,何常胜很想要个男孩,日日在灶王像前祷告。美心说你跟灶王祷告有什么用,生下来无非又是个吃饭不干活的。常胜说,要是个男孩,吃饭干活我也认了。背井离乡,没有个男孩怎么顶门立户。常胜觉得这是实际问题。让老太太来,一则她年岁大了,第二也是能来照顾照顾家和美心。即便怀孕快到临产,美心还在坚持上班。城里粮食定量。美心肚子里有一个食量大,饿得脸都瘪瘪。

“没有没有……”常胜支支吾吾。

老太太不识字,每次爸来信,她都请村里的先生读给她们听。家丽记得,每次都会听到一句话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家丽吃了?”美心猜。

家丽对妈妈的印象不怎么样,她觉得她冷淡,还是乜斜眼评价人为:丫头片子。对爸爸印象却不错,高高大大,总把她放到肩膀上玩开飞机的游戏。爸爸喜欢笑,但偶尔生起气来也不怒自威。爸爸总给她带糖吃。

常胜还说没有,但底气明显不足。

父母在外工作,从1952年出生到1960年这八年间,家丽是跟着老太太在扬州江都度过的童年。爸妈偶尔来信,两年过年或者五月端午回去一趟,路远,偶尔又发大水,不方便。

美心明白了,恨道:“你这个女儿,就是个活土匪!”

淮南是个煤城,但因为是新建的城市,士农工商一应俱全。何常胜来了就落在“皮毛号”——一家专门做皮毛加工的公司,没几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公私合营,皮毛号和其他工商业公司都并了并,归外贸局管。刘美心跟着丈夫来,刚开始没工作,后被安排在“酱园厂”——负责生产酱油醋料酒咸菜的地方。

常胜不理她,躺下,小声,“说的好像不是你女儿似的,还不是你生的。”

更糟的是家丽不算美。一出生就暴哭,三天三夜不停,美心不太喜欢她,没满周岁就丢给婆婆何文氏,她跟着丈夫何常胜坐马车,转水路,一路向西北,从扬州江都老家到安徽淮南上这个刚成立的工业城市支援建设。

美心躺下,又起来,“不行,肚子空,我吃口咸菜。”

多年之后,何家丽才赫然发现原本不该她当何家老大。按照来到世间的顺序,不该她是老大。她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叫何家美。家字辈,单名叫美,是从母亲美心的名字里取出来的。据说家美是漂亮女孩,大眼睛,小嘴巴,小家碧玉的模子,一出生不哭反笑,人人喜欢。只可惜她福薄,长到一岁多跌进火盆里呛死了。死了就没了。待家丽出生,打开始便自自然然升一级,成为这个家的大姐和长女。不过算命先生说,何家的第二胎原本应是个男孩,是家丽抢着投胎,挤走了他。家丽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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